火舌舔上宣纸。
边缘迅速卷曲、发黑,化作细碎的灰烬,打着旋儿飘起来。
那封我写了整整一夜,眼泪把墨迹晕开又干涸了不知多少遍的休书,正一点点消失在我眼前。手边的炭盆烧得正旺,映得我脸颊发烫,心口却一片冰凉。
烧了干净。
从此以后,萧无烬,我们两清。
“你在烧什么?”
低沉冷硬的声音,像淬了冰的刀锋,毫无预兆地劈开暖阁里沉闷的空气。
我猛地一颤,捏着火钳的手指关节瞬间绷得发白。
炭盆里的火苗还在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纸屑。
不用回头,我也知道是谁。
整个摄政王府,只有他萧无烬,能拥有这样令人骨髓生寒的威压。
他回来了。
比平时早了许多。
脚步声停在暖阁门口,带着冬夜沾染的寒气。空气仿佛都凝滞了,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。
“宋晚照,本王在问你话。”
他走了进来,玄色的锦袍下摆扫过光洁的地面,蟒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尊贵和……疏离。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喉咙口的腥甜,慢慢放下火钳,转过身。
脸上没什么表情,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寡淡的弧度:“没什么。几张废纸罢了,看着碍眼,烧了清净。”
萧无烬很高,站在我面前,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。他深邃的眼眸扫过炭盆里那点残留的灰烬,又落回我脸上,带着审视的锐利。
“废纸?”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、极冷的嘲弄,“本王怎么瞧着,像是什么书信?”
我的心跳漏了一拍,随即是更深的麻木。他看见了?看见了也无所谓。
“王爷说笑了。”我垂下眼,避开他那双能洞穿人心的眼睛,“妾身能有什么书信值得如此郑重地烧掉。”
他沉默了片刻。
暖阁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。
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沉水香混合着冬夜的寒气,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,曾几何时,这味道让我安心,如今只觉得窒息。
“宋晚照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喜怒,却字字如冰锥,“收起你那些无谓的小心思。”
他向前逼近一步,那股压迫感几乎让我喘不过气。
“欲擒故纵?还是想用这种自伤自怜的把戏,博取本王的怜悯?”
他冰冷的指尖,猝不及防地抬起我的下巴,力道不算重,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。迫使我不得不仰头,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、毫无波澜的眸子。
“本王告诉过你,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像毒蛇吐信,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,带着淬毒的寒意,“安分守己,做好你的王妃。”
“你永远,也不可能成为扶摇。”
扶摇。
柳扶摇。
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钝刀,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拉扯。
疼吗?
早就习惯了。
只是每次被他这样直白地、毫不留情地捅出来,还是会觉得那伤口又被撕开,鲜血淋漓。
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、完美却冰冷的脸,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厌恶和警告。
忽然,就笑了。
不是那种刻意讨好的笑,也不是强颜欢笑。是一种发自内心的、带着点荒谬的、甚至有点释然的笑。
“王爷多虑了。”我的声音异常平静,连我自己都惊讶,“妾身……从未敢有那样的妄想。”
下巴上的手指微微一顿。
他大概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。
平静,顺从,甚至带着点死水般的沉寂。
没有哭,没有闹,没有像从前那样,因为一个“柳扶摇”的名字就红了眼眶,失了方寸。
他盯着我的眼睛,似乎想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的痕迹。
可惜,没有。
只有一片沉寂的灰烬。和我刚刚烧掉的那些纸,没什么两样。
他眸色沉了沉,掠过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诧异。
随即,那点微澜就被更深的冰冷覆盖。
他松开手,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,指尖在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捻了捻。
“最好如此。”
他转身,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。
“明日扶摇回府小住,你安顿好她的院子。她身子弱,一切用度,务必精细。”
命令。
没有商量,只是通知。
就像吩咐管家打理一件寻常事务。
他走到门口,脚步顿住,却没回头。
“记住你的身份。别再让本王看到今日这等无聊的把戏。”
脚步声远去,消失在回廊深处。
暖阁里,只剩下我和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。
刚才被他捏过的下巴,残留着冰冷的触感。
我抬手,用力擦了擦。
擦不掉。
那寒意似乎顺着皮肤,渗进了骨头缝里。
也好。
休书烧了。
最后一点可笑的念想,也随着那点灰烬,彻底散了。
柳扶摇回来的阵仗,比我想象的还要大。
说是回府小住,排场却堪比正妃省亲。
一大早,王府侧门大开,仆役们垂手肃立,一直排到了二门。
管家周伯亲自在门口迎着,脸上堆满了十二分的殷勤。
我站在正院廊下,远远看着。
萧无烬没有出现,但谁都知道,没有他的默许,甚至授意,柳扶摇不可能有这般待遇。
一辆精致的翠盖珠缨马车停在门口。
车帘掀开,先下来两个伶俐的丫头。
然后,一只保养得宜、戴着翡翠镯子的手伸了出来。
接着,一个穿着天水碧软烟罗裙的身影,被丫头小心翼翼地搀扶下来。
弱柳扶风。
当真是人如其名。
柳扶摇身段纤细,面色带着点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,更显得楚楚可怜。眉目如画,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,眼波流转间,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纯真。
她抬头,望了望摄政王府高悬的匾额,眼圈似乎微微泛红,像是故地重游,感慨万千。
然后,她的目光,精准地朝我这边投来。
隔着半个庭院,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,和淬了毒般的冷意。
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。
随即,那抹冷意迅速被氤氲的水汽覆盖。
她扶着丫头的手,袅袅娜娜地朝我走来。
每走一步,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,摇曳生姿,又弱不胜衣。
“姐姐。”她走到我面前,盈盈一拜,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,“扶摇回来了。这些年……辛苦姐姐替扶摇照顾王爷了。”
这话,像淬了蜜的针。
“柳姑娘言重了。”我脸上挂着得体的、王妃该有的微笑,疏离而客气,“王府自有规矩,照顾王爷是分内之事,谈不上辛苦。倒是柳姑娘,舟车劳顿,想必乏了,院子已经收拾妥当,先去歇息吧。”
我侧身,示意身边的管事嬷嬷引路。
柳扶摇却站着没动。
她抬起那双水汪汪的眼睛,看着我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意和依赖:“姐姐……王爷他,可好?”
“王爷很好。”我答得滴水不漏。
“那就好。”她像是松了口气,随即又微微蹙起秀眉,捂着心口,轻轻咳了两声,不胜娇弱,“我这身子……总是不争气,让王爷和姐姐忧心了。”
“柳姑娘多保重。”我依旧公式化地回应。
她似乎觉得无趣,又或是没从我这里得到预期的反应,眼波流转,看向了庭院角落那几株开得正盛的腊梅。
“呀,这梅开得真好。”她脸上露出欣喜,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,“姐姐,扶摇能去折一枝吗?放在房里,也添些生气。”
“请便。”我点头。
柳扶摇立刻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,由丫头扶着,脚步轻快地走向梅树。
她挑了一枝开得最繁盛的,踮起脚去够。
够不着。
她回头看我,带着点撒娇的意味:“姐姐,这枝太高了,扶摇够不到呢。姐姐能帮帮我吗?”
我看着她。
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毫不掩饰的挑衅。
我知道她想干什么。
这种把戏,太拙劣了。
但我没动。
“柳姑娘想要,让丫头帮你折便是。”我淡淡道。
柳扶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。
就在这时,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。
萧无烬来了。
他显然是刚下朝回来,蟒袍玉带,威仪赫赫。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梅树下的柳扶摇。
柳扶摇像是才看到他,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惊喜和依赖,声音都带着颤:“王爷!”
她像是急于奔向他,又忘了自己还在够那枝梅花,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,整个人惊呼一声,直直地朝旁边冰冷的荷花池栽去!
“啊——!”
尖叫声划破庭院的平静。
变故陡生!
“扶摇!”萧无烬脸色骤变,身形如电,瞬间掠过庭院。
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。
在他身后,是刚刚赶到的、同样一脸惊愕的王府侍卫长陈锋。
柳扶摇落水的瞬间,萧无烬已经飞身跃下!
噗通!
冰冷的池水溅起老高。
我的心,也跟着那水花,沉了下去。
冰冷刺骨。
萧无烬很快抱着浑身湿透、瑟瑟发抖的柳扶摇从池子里跃了上来。
他脸色铁青,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和心疼。
他身上的蟒袍也湿透了,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,却散发着骇人的寒气。
柳扶摇像只受惊的小鸟,紧紧缩在他怀里,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冻得发紫,不住地咳嗽,眼泪混着池水往下淌。
“王……王爷……好冷……”她声音破碎,气若游丝。
“别怕,本王在。”萧无烬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,他立刻解下自己湿透的外袍,将柳扶摇紧紧裹住,打横抱起。
经过我身边时,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。
那眼神,是彻底的无视。
仿佛我只是庭院里一根碍眼的柱子。
“传府医!快!”他抱着柳扶摇,大步流星地朝着柳扶摇暂住的“听雪阁”方向冲去。
仆役们乱作一团,纷纷跟上。
庭院里瞬间只剩下我和管事嬷嬷,还有几个呆若木鸡的粗使丫头。
池水荡漾,慢慢恢复平静。
只剩下那枝被柳扶摇够过的腊梅,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池边。
嬷嬷担忧地看着我:“王妃……”
我摆了摆手,示意她不必多说。
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。
只是觉得,这初冬的风,吹在身上,真是透骨的寒。
比烧休书那晚的炭火,冷多了。
听雪阁里灯火通明。
府医进进出出,丫头们端着热水和姜汤忙个不停。
整个王府的气氛都因为柳扶摇的落水而紧绷着。
我站在自己院子的廊下,看着听雪阁的方向。
里面隐隐传来柳扶摇带着哭腔的、断断续续的诉说。
“……王爷……不怪姐姐……是扶摇自己不小心……想去折那枝梅……没站稳……”
“……姐姐……姐姐只是没拉住我……她不是有心的……”
“王爷……您别生姐姐的气……”
每一句,都像是在为我“辩解”。
每一句,都精准地坐实了我的“见死不救”和“袖手旁观”。
萧无烬低沉压抑的安抚声偶尔传出。
听不真切。
但那份心疼,隔着半个院子都能感受到。
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,转身回屋。
心口那块地方,像是被挖空了,只剩下呼呼的风声。
也好。
就这样吧。
晚饭时分,萧无烬来了。
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浓重的压迫感。
他屏退了所有下人。
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。
烛火跳跃,映着他冷硬如雕塑的侧脸。
他没有坐,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站在我面前,阴影沉沉地笼罩下来。
“宋晚照。”他开口,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
我放下筷子,站起身,垂眸:“王爷。”
“今日之事,”他盯着我,眼神锐利如刀,仿佛要将我钉穿,“你作何解释?”
“柳姑娘不慎落水,妾身未能及时拉住,是妾身失职。”我平静地回答,语气像一个最恭顺的臣子在陈述过失。
“失职?”他嗤笑一声,带着浓浓的不信和嘲讽,“本王亲眼所见,她就站在你旁边!你分明可以拉住她!”
“妾身反应不及。”我依旧垂着眼。
“反应不及?”他猛地向前一步,那股迫人的气势几乎让我窒息,“宋晚照,你当本王是傻子吗?!”
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!
力道之大,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!
剧痛传来,我忍不住闷哼一声,脸色瞬间煞白。
“疼吗?”他俯身,冰冷的呼吸喷在我脸上,眼神狠戾,“扶摇落水时,她比你疼百倍!千倍!”
“本王有没有警告过你,安分守己!”
“你就是这样安分的?看着她落水,无动于衷?!”
“你是不是以为,没了扶摇,本王就会多看你一眼?!”
每一句质问,都像是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我心上。
砸得我眼前阵阵发黑。
手腕上的剧痛,反而让我更加清醒。
我抬起头,第一次,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盛满怒火和厌恶的眼睛。
“王爷,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,异常冷静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您亲眼看见我推她了吗?”
萧无烬猛地一窒。
攥着我手腕的力道,下意识地松了一丝。
“或者,您亲耳听到我说过一句希望她落水的话?”
我看着他眼中一闪而逝的迟疑和动摇,心中只觉得一片荒凉。
“既然都没有,”我轻轻挣开他的手,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刺目的青紫,“王爷仅凭臆测,就断定妾身心怀不轨,是否太过武断?”
“柳姑娘自己说了,是她没站稳。”
“妾身也承认,反应不及,未能拉住她。”
“王爷还要妾身如何解释?”
萧无烬死死地盯着我,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脸。
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有被顶撞的怒意,有被戳穿的狼狈,还有一丝……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惊疑。
“好,好一个伶牙俐齿!”他怒极反笑,眼神却更加冰冷,“本王倒要看看,你这张嘴,能硬到几时!”
他不再看我,转身拂袖而去。
走到门口,脚步顿住,冰冷的声音砸过来,不带一丝感情:
“既然王妃如此‘明理’,想必也知道‘失职’该当如何。”
“去祠堂。”
“跪着。”
“没有本王的命令,不准起来。”
门被重重甩上。
震得窗棂嗡嗡作响。
屋子里,烛火被带起的风吹得猛烈摇晃。
映着我孤零零的影子。
手腕上的疼痛还在蔓延。
心口却已经麻木。
我低头,看着那片青紫。
忽然觉得,比起他那些剜心的话,这疼,实在算不得什么。
祠堂里很冷。
阴森森的。
常年不见阳光,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香烛和木头混合的味道。
冰冷的青砖地面,寒气透过厚厚的裙裾,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。
我跪在萧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。
烛火幽幽,映着那些黑漆漆的牌位名字,更添几分肃杀。
管家周伯亲自送我过来的,他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王妃……王爷正在气头上……您……多保重身子。”
我点点头:“有劳周伯。”
厚重的门被关上,隔绝了外面的一切。
祠堂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膝盖很快就从冰冷变成了刺痛,然后是麻木。
时间变得格外漫长。
我挺直着背脊,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那些陌生的牌位。
萧无烬让我跪在这里。
是惩罚我的“失职”。
更是惩罚我对柳扶摇的“见死不救”。
他要用这种方式,让我记住自己的“本分”,记住柳扶摇在他心中的分量。
祠堂的窗户很高,很小。
外面的天色,一点点暗下来。
最后一丝天光被黑暗吞噬。
寒气更重了。
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,拢紧了身上的披风。
可那点薄薄的锦缎,根本挡不住这祠堂里深入骨髓的阴冷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胃里开始隐隐作痛。
从早晨到现在,滴水未进。
祠堂里没有水,更没有食物。
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喉咙像着了火。
意识开始有些模糊。
眼前那些牌位的影子,似乎都在晃动。
恍惚间,好像回到了小时候。
也是这么冷。
也是这么黑。
娘亲把我丢在破庙里,说去给我买糖葫芦,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我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,又冷又饿又怕。
小小的身子抖成一团。
那时候,好像也是这么绝望……
“娘……”
“别丢下我……”
“娘……我好冷……”
无意识的呢喃,从干涩的喉咙里溢出来。
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。
我猛地一个激灵,清醒过来。
脸上冰凉一片。
抬手一摸,全是泪水。
祠堂里依旧死寂。
只有烛火偶尔跳跃一下,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
我用力抹掉脸上的泪。
吸了吸鼻子。
宋晚照,你哭什么?
早就没人会在意你冷不冷,饿不饿了。
连你娘都不要你了。
何况是他?
就在这时——
祠堂厚重的门,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。
一个瘦小的身影,像只受惊的兔子,飞快地溜了进来,又迅速把门掩好。
是负责洒扫祠堂的小丫头,叫小桃。才十二三岁,平时沉默寡言,总是低着头。
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布包。
看到我,她脸上露出紧张又害怕的神色,但还是快步走到我身边,蹲下来。
“王妃……”她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颤抖,飞快地把怀里的布包塞到我手里,“奴婢……奴婢偷偷拿的……您快吃点……”
布包打开,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馒头,和一小壶水。
我愣住了。
看着小桃那张因害怕而发白的小脸,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担忧,心里那点麻木的冰壳,猝不及防地被撞开了一道裂缝。
“小桃……你……”
“王妃您快吃!”小桃急得快哭了,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,“奴婢……奴婢不能待久……被发现就糟了……您藏好……”
她说完,不等我反应,像来时一样,飞快地溜了出去,门被无声地合上。
祠堂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手里捧着温热的馒头和微温的水壶。
那点温度,透过冰冷的指尖,一直蔓延到心口。
原来这世上,还有一点点暖。
哪怕只有一点点。
我低下头,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。
很干,很硬。
但这是我吃过,最暖的东西。
胃里有了点东西,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丝力气。
但膝盖的疼痛和祠堂的阴冷,并未缓解。
夜深了。
寒意更重。
我裹紧了披风,身体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。
一阵阵发冷。
头也变得昏昏沉沉。
额头上似乎有些烫手。
糟糕。
怕是染了风寒。
这祠堂的寒气,终究是浸透了骨。
意识又开始模糊。
我抱着膝盖,努力蜷缩起来,想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。
迷迷糊糊间,似乎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。
还有刻意压低的声音。
“……王爷……王妃她……烧得厉害……在祠堂跪了整日……水米未进……怕是……”
是周伯的声音?带着焦急。
接着,是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。
是萧无烬。
“……她自找的。”
“……让她跪。”
“……死不了。”
声音断断续续,隔着厚重的门板,听不真切。
但那句“死不了”,却像淬了冰的针,精准地刺穿了我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。
我扯了扯嘴角。
是啊。
死不了。
他巴不得我死。
死了,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扶柳扶摇上位了。
也好。
死了……就解脱了……
黑暗彻底吞噬了我。
失去意识前,我仿佛听到门被大力推开的声音。
还有一声模糊的、似乎带着一丝惊怒的……
“宋晚照?!”
是幻觉吧。
他怎么会来呢?
他正陪着刚刚“受惊过度”、需要他“彻夜安抚”的柳扶摇呢……
再次醒来,是在我自己寝殿的床上。
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,暖炉烘得屋子里暖意融融。
额头上搭着一块温热的湿毛巾。
我费力地睁开眼。
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顶流苏。
床边,侍奉的丫头见我醒了,惊喜道:“王妃!您醒了!”
“我……”一开口,嗓子干哑得厉害,像被砂纸磨过。
“您晕倒在祠堂了!是王爷……”丫头说到这里,顿了一下,似乎有些顾忌,“是侍卫发现您晕倒,禀报了王爷,王爷……让把您送回来的。”
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某些细节。
我扯了扯嘴角。
果然。
他怎么会亲自去。
“府医来瞧过了,说您是寒气入体,又惊惧交加,才发了高热。开了方子,药已经熬好了,奴婢这就去端来。”丫头连忙起身。
惊惧交加?
我闭上眼。
是冷。
是累。
是心死如灰。
唯独没有惧。
药很苦。
我皱着眉,一口口喝下去。
苦味在舌尖蔓延,一路苦到心里。
也好。
苦点好。
苦了,就尝不出别的滋味了。
高热退得很慢。
反反复复。
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,没什么力气。
柳扶摇倒是“恢复”得很快。
听说我病了,她竟然亲自来了。
带着一脸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愧疚。
“姐姐,都是扶摇不好……”她坐在我床边,拿着手帕,轻轻按着眼角,声音哽咽,“若不是为了扶摇,姐姐也不会受罚,更不会病成这样……扶摇心里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
她身上带着一股清雅的药香,闻着很舒服。
但我知道,这香气和她的人一样,都是精心炮制过的伪装。
“柳姑娘不必自责。”我靠在引枕上,声音虚弱,没什么力气应付,“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。”
“姐姐快别这么说。”柳扶摇握住我的手。
她的手很凉。
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,放在被子里。
她似乎也不在意,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无害的表情。
“姐姐,王爷他……其实很关心你的。”她忽然说道,声音轻柔,带着点试探,“那晚姐姐在祠堂晕倒,王爷他……”
她故意停顿了一下,观察着我的反应。
我垂着眼,看着锦被上的缠枝莲纹,没有任何反应。
关心?
让侍卫把我拖回来,然后继续去听雪阁陪他的心上人吗?
这叫关心?
柳扶摇见我不语,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,随即又换上更加柔和的口吻:
“王爷虽然罚了姐姐,但心里也是心疼的。只是……只是王爷性子冷,不善于表达。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。”
“扶摇知道,姐姐心里苦。”
“扶摇只希望,姐姐能好好的。这样,王爷也能少些烦忧。”
她说得情真意切,仿佛字字句句都在为我着想。
我抬起眼皮,看了她一眼。
她的眼睛很漂亮,水汪汪的,像两潭清澈的泉水。
可那泉水底下,藏着什么,只有她自己知道。
“多谢柳姑娘宽慰。”我淡淡地说,“我累了。”
柳扶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恢复如常,起身:“是扶摇打扰姐姐休息了。姐姐好生将养,扶摇改日再来看你。”
她袅袅娜娜地走了。
留下满室挥之不去的、清雅的药香。
我靠在引枕上,只觉得胸口发闷。
她的“好心”探望,比萧无烬的冷言冷语,更让我觉得窒息。
养病的日子,清静也煎熬。
萧无烬一次也没来看过我。
仿佛我这个人,根本不存在。
倒是柳扶摇,隔三差五就来“探病”,每次都要上演一番姐妹情深,嘘寒问暖,顺便“不经意”地提起萧无烬对她如何如何体贴照顾。
“王爷特意让人从南边寻了上好的血燕给扶摇补身子呢……”
“王爷怕扶摇闷,昨日还陪扶摇下了一下午的棋……”
“王爷说扶摇院子里的红梅开得好,折了最大最好的一枝,插在书房的花瓶里……”
她像只炫耀羽毛的孔雀,孜孜不倦地在我面前展示着萧无烬的“宠爱”。
每一次,都像拿着钝刀子,在我心口上慢慢地磨。
我听着。
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心,也渐渐没了波澜。
甚至在她又一次绘声绘色地描述萧无烬如何为她暖手时,我还能扯出一个极其寡淡的笑:
“王爷待柳姑娘,真是情深义重。”
柳扶摇脸上的笑容,瞬间变得有些勉强。
她大概没料到,我竟然能如此“平静”地接受这一切。
她看着我,眼神深处,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忌惮和……不甘。
日子在柳扶摇的炫耀和我的沉默中滑过。
转眼,年关将近。
王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,张灯结彩,准备年节。
我的病,也终于好得七七八八,只是身子依旧虚,尤其畏寒。
腊月二十三,小年夜。
王府设了家宴。
说是家宴,其实只有我、萧无烬,和柳扶摇三人。
萧无烬坐在主位。
我坐在他左手边,柳扶摇坐在他右手边。
席间,气氛诡异。
柳扶摇笑语嫣然,不断给萧无烬布菜,说着讨巧的话。
萧无烬虽依旧话不多,但神色间明显柔和许多,偶尔回应几句,目光落在柳扶摇身上时,带着显而易见的温和。
我像个局外人,安静地吃着面前的菜。
味同嚼蜡。
席至一半。
柳扶摇又拿起公筷,夹了一块清蒸鲈鱼最嫩的鱼腹肉,笑意盈盈地放到萧无烬面前的碟子里。
“王爷尝尝这个,您最爱的。”
萧无烬微微颔首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唔……”柳扶摇忽然捂住嘴,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,眉头紧紧蹙起,似乎强忍着巨大的痛苦。
“扶摇?”萧无烬立刻放下筷子,倾身过去,语气紧张,“怎么了?”
“没……没事……”柳扶摇摆摆手,声音虚弱,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,“就是……突然……心口好闷……有点……恶心……”
她说着,身体晃了晃,似乎要晕倒。
“扶摇!”萧无烬一把扶住她,脸色大变,“快!传府医!”
整个宴席瞬间乱了套。
丫头仆役们惊慌失措。
府医很快被连拖带拽地请了过来。
一番诊视后,府医捋着胡子,脸上露出凝重又微妙的神色,对着萧无烬拱手:
“恭喜王爷!贺喜王爷!柳姑娘这……这是喜脉啊!”
喜脉?!
这两个字,像一道惊雷,炸响在寂静的厅堂里!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包括我。
我拿着筷子的手,停在半空,指尖冰凉。
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萧无烬。
他脸上的表情,极其复杂。
震惊?狂喜?难以置信?还有一丝……我看不懂的深沉。
他猛地看向柳扶摇。
柳扶摇靠在他怀里,脸上也满是惊愕,随即是巨大的羞赧和……狂喜?她捂着平坦的小腹,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,难以置信地看着府医:“真……真的吗?我……我有王爷的孩子了?”
“千真万确!脉象圆滑如珠,是喜脉无疑!已有月余!”府医笃定道。
“王爷!”柳扶摇激动地扑进萧无烬怀里,喜极而泣,“您听到了吗?我们有孩子了!我们有孩子了!”
萧无烬紧紧抱着她,手臂甚至有些颤抖。
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柳扶摇,眼中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绪,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、失而复得般的巨大喜悦。
“好……好!”他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激动,“扶摇,我们有孩子了!”
整个厅堂,瞬间被巨大的喜悦淹没。
仆役们纷纷跪下道贺。
“恭喜王爷!恭喜柳姑娘!”
“贺喜王爷!贺喜柳姑娘!”
道贺声此起彼伏。
柳扶摇依偎在萧无烬怀里,笑得幸福而满足,脸上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光辉。
萧无烬抱着她,小心翼翼地,像抱着稀世珍宝。
他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激动,是我从未见过的。
原来,他也会这样笑。
原来,他也会因为一个女人怀孕,而如此失态。
原来,他所有的温柔和珍视,都只给了柳扶摇。
而我……
我像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影子。
被这铺天盖地的喜气衬得更加灰暗和多余。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我猛地捂住嘴,强压下那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。
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尖锐的疼痛,让我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。
不能在这里失态。
不能。
我扶着桌子,慢慢站起身。
动作有些僵硬。
萧无烬似乎才注意到我的存在。
他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,看向我。
那眼神,很复杂。有尚未褪尽的狂喜,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尴尬?还有几分……审视?
柳扶摇也从他怀里抬起头,看向我,眼中带着胜利者的怜悯和一丝微妙的挑衅。
“姐姐……”她声音柔柔的,带着歉意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会这样……姐姐你……”
“恭喜王爷,恭喜柳姑娘。”我打断她的话,脸上努力扯出一个极其僵硬、极其难看的笑容。
声音干涩得厉害。
“妾身……身体不适,先告退了。”
说完,不等他们反应,我转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。
身后,是柳扶摇娇柔的、带着担忧的声音:“王爷,姐姐她……是不是生气了?都怪我……”
还有萧无烬低沉模糊的回应。
听不清了。
我也不想听。
冲出暖意融融的厅堂,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冰冷刺骨。
我扶着冰冷的廊柱,弯下腰,再也忍不住,剧烈地干呕起来。
吐得天昏地暗。
胃里空空如也,只吐出些酸水。
喉咙火烧火燎。
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涌出来。
不是因为呕吐。
是因为……心口那个巨大的、空荡荡的洞。
原来,还是会疼。
还是会这么疼。
我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。
可当亲耳听到,亲眼看到,他因为另一个女人怀孕而欣喜若狂时……
那迟来的、灭顶的绝望和痛楚,还是瞬间将我淹没。
我扶着柱子,慢慢滑坐在地上。
冰冷的石板地面,寒气瞬间侵袭全身。
远处厅堂里隐约传来的欢声笑语,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,烫在心上。
我蜷缩在冰冷的廊下阴影里,紧紧抱着自己。
小腹,似乎也传来一阵隐隐的、下坠般的抽痛。
很轻微。
却让我浑身一僵。
一个荒谬的、可怕的念头,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。
不……
不会的……
一定是错觉……
是气急攻心……
我死死捂住小腹,指尖冰凉。
寒意,从脚底,一直蔓延到头顶。
柳扶摇怀孕的消息,像长了翅膀,一夜之间传遍了王府内外。
摄政王府即将迎来新的小生命,这无疑是天大的喜事。
萧无烬的喜悦溢于言表。
听雪阁被层层保护起来,所有用度都提升到了极致。
最好的补品,最好的安胎药,最精心的仆役,流水般地送进去。
柳扶摇成了整个王府,甚至整个京城都瞩目的焦点。
她变得更加娇贵,也更加……肆无忌惮。
而我,则彻底成了王府里一个尴尬的存在。
王妃?
一个摆设罢了。
萧无烬再也没有踏足过我的院子。
即使偶尔在府中遇见,他也只是淡漠地看我一眼,眼神复杂难辨,然后便匆匆移开视线,仿佛多看我一眼都是多余。
柳扶摇倒是经常派人送些“补品”过来。
说是王爷赏赐的,她一个人吃不完,分给姐姐。
我看着那些名贵的燕窝、阿胶,只觉得讽刺。
她是在炫耀。
也是在提醒我。
提醒我,谁才是这王府真正的女主人,谁才是萧无烬心尖上的人。
我照单全收。
然后转手就赏给了院子里的下人。
小桃每次去领份例,回来都气鼓鼓的。
“王妃!您知道听雪阁那边现在多过分吗?连烧火的丫头都敢给咱们脸色看!领点银丝炭还要看他们管事的眼色!说好的份例,总被克扣!”
“还有厨房!柳姑娘那边要什么有什么,随时开小灶!咱们这边去要点清淡的粥,都推三阻四,说是忙不过来!”
我听着,只是淡淡地“嗯”一声。
“算了,小桃。能用钱解决的,都不是大事。咱们自己想法子。”
我拿出自己的嫁妆银子,让嬷嬷私下里去采买。
日子清苦些,倒也清净。
只是小腹那隐隐的不适感,并未消失。
反而越来越清晰。
月事,已经迟了半月有余。
这个认知,像一块巨石,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。
让我喘不过气。
我不敢想。
不敢确认。
更不敢请府医。
一旦确认……
我该怎么办?
这个孩子,会带来什么?
我不敢想。
只能鸵鸟般地把头埋起来,自欺欺人。
或许……只是病后失调……
腊月二十八。
大雪。
整个京城银装素裹。
王府里也积了厚厚一层雪。
午后,我正在窗下看书——其实是发呆。
小桃气呼呼地跑进来,小脸冻得通红。
“王妃!太欺负人了!”
“怎么了?”我放下书。
“奴婢……奴婢去领这个月的份例银子和炭例条子……听雪阁的管事嬷嬷……她……她竟然说……”小桃气得话都说不利索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“说柳姑娘如今怀着王爷的子嗣,金贵无比,府里开支大,让咱们……让咱们王妃体谅……克扣了咱们一半的份例!还说……还说王妃身子弱,用不了那么多炭火,也扣了!”
“奴婢据理力争,她……她还推搡奴婢,说奴婢不懂规矩!让奴婢滚!”
小桃委屈地抹着眼泪。
我静静听着。
心里没什么波澜。
意料之中。
柳扶摇的胃口,只会越来越大。
她不仅要独占萧无烬的宠爱,还要一点点剥夺我在这王府里仅存的、名存实亡的地位和尊严。
她要让我活得像个乞丐。
像个笑话。
“王妃!咱们不能这样任人欺负啊!”小桃哭道,“您去找王爷!王爷他……”
“找王爷?”我轻轻打断她,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,“小桃,你觉得,王爷会为这点小事,去责备他怀着身孕的‘心头肉’吗?”
小桃愣住了,张着嘴,说不出话。
是啊。
萧无烬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柳扶摇和她肚子里的“宝贝”。
我的份例被克扣?
我的下人被欺负?
在他眼里,恐怕连柳扶摇打个喷嚏都不如。
“算了。”我站起身,走到妆台前,打开一个匣子,里面是我所剩不多的几件首饰,“把这些拿出去,找个可靠的当铺当了。银子省着点用,应该能撑过这个冬天。”
“王妃!”小桃看着那些首饰,眼泪掉得更凶了,“这都是您的嫁妆啊!是您最后一点体己了!怎么能……”
“身外之物罢了。”我拿起一支成色普通的玉簪,塞到小桃手里,“去吧。小心点,别让人看见。”
小桃捧着玉簪,哭得肩膀一抽一抽,最终还是咬着唇,转身跑了出去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雪地里。
窗外,雪还在下。
纷纷扬扬。
今年的冬天,格外漫长。
也格外冷。
傍晚时分。
小桃还没回来。
我有些心神不宁。
正准备让嬷嬷去看看。
突然,院门被猛地撞开!
几个听雪阁的粗使婆子,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!
为首的是柳扶摇的奶嬷嬷,姓孙,一脸横肉,眼神刻薄。
“王妃!”孙嬷嬷敷衍地行了个礼,语气强硬,“柳姑娘丢了一支极贵重的赤金点翠步摇!那是王爷赏赐的心爱之物!阖府都翻遍了,最后……在您院子里洒扫丫头小桃的床铺底下,找到了这个!”
她说着,将一个粗布缝制的小荷包狠狠摔在地上!
荷包口散开,里面赫然是几块碎银子,还有……一支金光闪闪、镶嵌着碧玺的步摇!
正是小桃下午拿去当铺的那支!旁边散落的碎银,正是当铺找的零钱!
我瞳孔猛地一缩!
“你胡说!那是王妃……”旁边一个婆子忍不住想辩解。
“闭嘴!”孙嬷嬷厉声呵斥,“人赃并获!还有什么好说的!定是这小蹄子手脚不干净,偷了柳姑娘的宝贝,还想拿去变卖!”
“王妃,”孙嬷嬷转向我,皮笑肉不笑,“您院子里的人做出这等下作事,您是不是该给柳姑娘一个交代?”
我看着地上那个小荷包,再看看孙嬷嬷那张咄咄逼人的脸。
瞬间明白了。
这是一个局。
一个针对小桃,更是针对我的局。
她们早就盯上了小桃。
故意克扣份例,逼得我不得不典当首饰。
然后,趁机栽赃!
“小桃呢?”我声音冰冷。
“哼,那小贱蹄子还想跑?已经被我们拿下了!关在柴房!”孙嬷嬷得意道,“王妃,王爷和柳姑娘还在听雪阁等着呢,您看是您亲自把这小贼押过去请罪,还是……”
“带路。”我打断她。
我倒要看看,柳扶摇这出戏,要唱到什么地步。
听雪阁里,暖如春日。
柳扶摇半倚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软榻上,脸色带着点病弱的苍白,眼圈微红,像是刚哭过。
萧无烬就坐在她身边,脸色阴沉。
地上,跪着被捆得结结实实、脸上带着巴掌印、嘴角渗血的小桃。
看到我进来,小桃猛地抬起头,眼泪汪汪,拼命摇头,嘴里被塞了布团,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。
“王爷,柳姑娘。”我无视孙嬷嬷得意的眼神,走到厅中,微微屈膝。
“姐姐……”柳扶摇见我来了,挣扎着要坐起来,声音带着哭腔,“姐姐,你来了就好……扶摇实在不愿相信,姐姐院子里的人会做出这种事……那步摇,是王爷送扶摇的第一件生辰礼……扶摇一直视若珍宝……”
她说着,眼泪又掉了下来。
萧无烬立刻轻轻拍抚她的背,看向我的眼神,冰冷如刀。
“宋晚照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他声音压抑着怒火,“这就是你管束的下人?!”
我看向地上的小桃,又看向柳扶摇。
“柳姑娘确定,这支步摇,是你的?”我声音平静。
柳扶摇一愣,随即哭得更伤心了:“姐姐……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扶摇还会诬陷一个丫头不成?王爷……”
“够了!”萧无烬猛地一拍桌子,震得茶盏乱响,“人赃并获!铁证如山!你还想狡辩?!还是说,这根本就是你指使的?!”
他盯着我,眼神锐利如鹰隼,充满了不信任和……厌恶。
“宋晚照,本王真是小看了你!容不得扶摇,容不得她的孩子,如今连她一件首饰,你都要指使人偷走?!你就如此心胸狭隘,蛇蝎心肠?!”
蛇蝎心肠。
这四个字,像淬了毒的针,狠狠扎进我心里。
我看着他。
看着他为了另一个女人,对我极尽羞辱。
看着他因为一件莫须有的“偷窃”,就给我扣上如此恶毒的罪名。
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、可笑的期望,彻底熄灭了。
只剩下冰冷的灰烬。
“王爷既然已经认定是妾身指使,妾身无话可说。”我挺直背脊,迎上他愤怒的目光,声音异常平静,“要打要杀,悉听尊便。”
“只是,小桃是我的人。她若有错,是我管教无方。王爷要罚,罚我便是。请王爷,放了她。”
“王妃!不要!”小桃拼命挣扎,呜呜叫着,眼泪决堤。
柳扶摇依偎在萧无烬怀里,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。
萧无烬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,看着我眼中那一片沉寂的死灰,他眼中翻涌着暴怒,还有一丝……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被顶撞的狼狈。
“好!好一个主仆情深!”他怒极反笑,“你想替她担着?本王成全你!”
他猛地站起身,指着门外冰天雪地的庭院:
“给本王滚出去!”
“跪着!”
“没有本王的命令,不准起来!”
“让你好好清醒清醒!想想怎么做这个王妃!”
寒风裹挟着雪粒子,从敞开的门灌进来。
冰冷刺骨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被捆着、满脸是泪的小桃。
然后,转身。
一步一步,走进那片冰天雪地里。
庭院中央。
积雪很厚。
我撩起裙摆,缓缓跪下。
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厚重的冬衣,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钢针,狠狠扎进膝盖,然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。
我挺直背脊,双手交叠放在身前,目视前方听雪阁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棂。
窗纸上,映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身影。
亲密无间。
里面隐约传来柳扶摇娇柔的劝慰声:“王爷息怒……别气坏了身子……姐姐她……或许只是一时糊涂……”
还有萧无烬低沉模糊的回应。
听雪阁的温暖,与我此刻置身的风雪地狱,仿佛是两个世界。
雪,越下越大。
鹅毛般的雪片,纷纷扬扬地落下,很快就在我头上、肩上积了薄薄一层。
寒气无孔不入。
膝盖从刺痛到麻木,再到针扎火燎般的剧痛。
小腹那一直隐隐存在的不适感,在极致的寒冷刺激下,骤然变得尖锐起来!
一阵阵强烈的、下坠般的绞痛,猛地袭来!
我闷哼一声,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,险些栽倒。
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,又被寒风冻成冰碴,贴在皮肤上,带来更刺骨的冷。
我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血腥味。
双手用力抠进冰冷的雪地里,指甲几乎折断。
不能倒!
宋晚照,你不能倒!
为了小桃……
也为了……肚子里这个可能存在的、不该来的孩子……
时间变得无比漫长。
每一分,每一秒,都是酷刑。
意识在寒冷和剧痛的双重折磨下,开始模糊。
眼前阵阵发黑。
听雪阁的灯光,在视野里变得朦胧、摇晃。
风雪声似乎也远了。
只有小腹那撕扯般的痛楚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剧烈。
好冷……
好疼……
娘……你在哪儿……
为什么……都不要我了……
就在我眼前发黑,身体摇摇欲坠,快要支撑不住时——
听雪阁的门,猛地被推开!
萧无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
他似乎正要出来。
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庭院中央,那个几乎被雪覆盖、却依旧倔强挺直背脊的身影时,脚步猛地顿住了。
他脸上的表情,瞬间凝固。
震惊?错愕?还有一丝……难以置信?
他似乎没想到,我竟然真的还在跪着。
而且……跪成了这个样子?
“王爷……”柳扶摇娇柔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,带着担忧,“外面风雪大,您别……”
萧无烬没有理会她。
他的目光,死死地锁在我身上。
隔着漫天风雪。
我努力聚焦视线,看着他。
看着他脸上那份震惊。
心里只觉得一片荒芜。
萧无烬……
你现在……又是什么表情呢?
是觉得我活该?
还是……终于有那么一丝丝……微不足道的……触动?
风雪太大,我看不清。
也不想看清了。
我扯了扯嘴角,想对他露出一个笑。
一个嘲讽的,或者无所谓的笑。
可嘴角刚一动,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!
“噗——!”
一大口鲜血,毫无预兆地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!
刺目的红!
像一朵凄厉绝望的花,瞬间绽开!
“王妃——!”身后传来小桃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我眼前彻底一黑。
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,软软地向前栽倒。
最后的意识里,似乎听到了一声模糊的、带着惊骇的怒吼。
“宋晚照——!”
是谁呢?
不重要了。
黑暗,彻底将我吞没。
这一次,大概……是真的解脱了吧?
真好。
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。
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,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。
小腹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,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。
耳边是嘈杂混乱的声音。
“快!参汤吊住气!”
“银针!拿我的银针来!”
“王妃脉象极乱!寒气入骨,急怒攻心,胎气大动……怕是……怕是……”
“保大人!无论如何先保大人!”一个焦躁暴怒的声音在咆哮,像是濒临崩溃的野兽。
是萧无烬?
他也会着急吗?
为了谁?
为了我?
还是……为了我肚子里这个,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存在的孩子?
呵……
真是讽刺。
身体像是破败的风箱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痛楚。
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灌下去。
苦得让人作呕。
是药。
紧接着,是尖锐的刺痛感,落在身体的穴位上。
有人在施针。
意识时而清醒,时而模糊。
每次短暂的清醒,都能感觉到身边压抑紧绷的气氛。
还有那道……始终停留在身上的、焦灼滚烫、带着巨大恐慌的视线。
是萧无烬。
他一直守在旁边。
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。
他那沉重的呼吸声,他偶尔失控的低吼,他抓住我手腕时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……
他在害怕?
害怕我死掉?
还是……害怕失去别的什么?
“晚照……醒过来……”低沉嘶哑的声音,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……恳求?
“求你……别睡……”
“孩子……我们的孩子……你坚持住……”
孩子……
他知道了?
他果然知道了……
所以,他才这么害怕吗?
害怕失去这个孩子?
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,比身体的任何一处伤都要疼。
原来……还是为了孩子……
意识再次沉入黑暗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身体的剧痛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。
有什么东西,正不受控制地……往下坠……
撕裂般的痛楚席卷全身!
我猛地从昏迷中被痛醒,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!
“啊——!”
“王妃!”
“晚照!”
耳边响起一片惊呼。
眼前人影晃动。
府医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:“不行了……出血止不住……王妃本就体虚……寒气入髓……这孩子……保不住了……”
“保大人!本王说保大人!!”萧无烬的咆哮声震耳欲聋,充满了暴戾和恐惧。
“王爷……王妃她……她的生机也在飞速流逝……怕是……怕是……”府医的声音带着哭腔。
“废物!一群废物!!”萧无烬像是彻底疯了,“救她!本王命令你们救她!她若有事,本王要你们所有人陪葬!”
混乱。
恐惧。
绝望。
我躺在那里,像一具被掏空的破布娃娃。
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随着温热的血液,正在快速流逝。
也好……
孩子没了……
我……大概也要解脱了……
只是……
好不甘心啊……
我还没看到柳扶摇的下场……
还没看到萧无烬后悔的样子……
黑暗再次涌来。
这一次,似乎格外沉重。
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边缘——
一个惊慌失措、连滚爬爬冲进来的声音,尖锐地划破了室内的死寂!
“王爷!王爷不好了!听雪阁……听雪阁出事了!”
“柳姑娘……柳姑娘她突然吐血昏迷!府医……府医说……说柳姑娘根本不是喜脉!是……是用了虎狼之药强行催出的假孕之象!如今药毒反噬……心脉……心脉快断了!”
“什么?!”
萧无烬那声惊骇欲绝的怒吼,像惊雷炸响在我混沌的意识边缘。
假孕?
药毒反噬?
柳扶摇……快死了?
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迟来的、冰冷的了然,像回光返照般,让我残存的意识有了一瞬的清明。
原来……如此。
难怪她那么急切地要除掉我。
难怪她要不择手段地打压我。
因为她根本就没怀孕!
她精心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,把自己捧上了云端,如今……谎言破了,毒反噬了,她要从云端狠狠摔下来了!
呵……
报应。
真是……现世报。
“王爷!王爷您快去看看吧!柳姑娘她……她一直喊着您的名字……快不行了!”报信的小厮哭喊着。
房间里瞬间死寂。
只剩下我微弱得几乎听不到的呼吸声,和那汩汩的、生命流逝的声音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萧无烬身上。
他站在那里。
像一尊骤然被冰封的石像。
高大的身影僵硬着,一动不动。
我能感觉到,他那道一直死死锁在我身上的、滚烫焦灼的目光,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他猛地转头,看向床榻上气息奄奄的我。
那眼神里,充满了巨大的、无法置信的惊骇,还有……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慌。
“晚照……”他声音嘶哑破碎,伸出手,似乎想碰触我。
指尖都在发抖。
然后,他又猛地看向门口报信的小厮,看向听雪阁的方向。
柳扶摇……快不行了……在喊他的名字……
他的身体,在两种极致的拉扯中,剧烈地颤抖着。
时间,仿佛凝固在这一刻。
每一秒,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终于——
他痛苦地、绝望地低吼一声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猛地转身!
朝着听雪阁的方向,踉跄地冲了出去!
那决绝的背影。
消失在门口。
带走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。
也彻底斩断了我心里……最后那一点可笑的、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……微末期盼。
看啊,宋晚照。
这就是答案。
如此清晰。
如此残忍。
在你和孩子生死一线的关头。
他终究,还是选择了柳扶摇。
哪怕她是个骗子。
哪怕她罪有应得。
他依旧,义无反顾地,奔向了那个欺骗他、算计他的女人。
而我……
我算什么呢?
一个笑话罢了。
也好。
这样……就真的……彻底死心了。
身体好轻。
意识飘了起来。
所有的疼痛都在远去。
黑暗温柔地包裹着我。
解脱了……
终于……
“王妃!王妃您醒醒!别睡!求您别睡啊!”是小桃撕心裂肺的哭喊。
“参汤!快灌下去!”
“针!再下针!”
“不行了……脉……脉没了……”
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。
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。
真好……
安静了……
娘……
我来找你了……
这一次……
别再丢下我了……
……
……
再次有意识,是被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火味熏醒的。
还有……一种木头特有的味道。
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。
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,才渐渐聚焦。
映入眼帘的,是熟悉的帐顶流苏。
是我寝殿的床。
我还……活着?
这个认知,让我心里一片死寂的荒芜。
为什么……不让我死呢?
“王妃!王妃您醒了?!” 惊喜的哭声在身边响起。
是小桃。
她扑到床边,眼睛肿得像桃子,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:“菩萨保佑!菩萨保佑!您终于醒了!您吓死奴婢了!”
她想碰我,又不敢,手足无措。
“我……”一开口,嗓子像破锣,干涩疼痛。
“水!快拿水来!”小桃连忙喊。
另一个嬷嬷端来温水,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了几口。
温水润过喉咙,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气。
我转动眼珠,看向小桃。
她脸上除了喜悦,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……恐惧?
“我……睡了多久?”我问,声音微弱。
“三天三夜了……”小桃的眼泪又掉了下来,“您流了好多血……府医都说……都说您不行了……是陈侍卫长……陈侍卫长他……”
陈锋?
“他……他闯进听雪阁,跪在王爷面前磕头,磕得头破血流……求王爷把府里珍藏的那支千年老参拿出来给您吊命……说……说王妃若死,他愿以死谢罪……”小桃泣不成声。
陈锋……
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长……
我闭了闭眼。
“王爷……”小桃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恐惧,“王爷他……他当时守着柳扶摇……根本……根本不理陈侍卫长……”
“是陈侍卫长……他……他趁人不备,自己冲进库房……抢了那支老参……被……被王爷的亲卫打成了重伤……才……才把参送过来……”
“王妃……那支参……是陈侍卫长用命……换来的啊……”
小桃捂着脸,痛哭失声。
我静静地听着。
心口那片荒芜之地,连一丝涟漪都没有。
萧无烬……果然如此。
为了柳扶摇,他连一支能救他正妻命的参,都吝于给予。
需要他的侍卫长,用命去抢。
真是……可悲又可笑。
“柳扶摇呢?”我问,声音平静无波。
小桃的哭声顿住了。
她抬起头,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,有恨,有快意,还有一丝茫然。
“她……她死了。”
死了?
我微微一怔。
“那天……王爷冲去听雪阁没多久……就传出来消息……”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“柳扶摇根本就没怀孕!她是用了虎狼之药强行弄出的假象!那药……那药剧毒无比……反噬起来……神仙难救……”
“王爷守着她……眼睁睁看着她……七窍流血……肠穿肚烂……哀嚎了半宿……才……才断的气……”
“死状……极其……凄惨……”
小桃说着,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我听着。
想象着那个画面。
那个总是柔弱如柳、楚楚动人的柳扶摇,最后竟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。
机关算尽太聪明,反误了卿卿性命。
“王爷他……”小桃的声音更低,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,“柳扶摇死后……王爷他……就像疯了一样……”
“他不许任何人收殓柳扶摇的尸身……就那样抱着……在听雪阁坐了整整一天一夜……”
“后来……是老太妃派人强行把他拉开……才把尸身抬走的……”
“再后来……王爷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……谁也不见……水米不进……”
“直到……直到昨天……陈侍卫长被抬走……您这边……情况稍微稳定了一点……王爷他才……他才……”
小桃的话没说完。
寝殿的门,被轻轻推开了。
一股浓重的、几乎令人作呕的酒气,混合着刺鼻的香火味,扑面而来。
一个高大的身影,逆着光,站在门口。
是萧无烬。
他站在那里。
仅仅三天。
却像变了一个人。
头发凌乱,胡子拉碴,眼眶深陷,布满骇人的红血丝。身上的锦袍皱巴巴的,沾满了酒渍和……香灰?
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颓败和……死气。
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摄政王权倾天下、冷酷矜贵的模样?
他死死地盯着我。
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、冰冷如寒潭的眸子里,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、极其复杂浓烈的情绪。
痛苦?悔恨?绝望?还有一丝……近乎卑微的……乞求?
他踉跄着,一步一步,朝床边走来。
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
浓烈的酒气和香火味越来越近。
小桃吓得脸色发白,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。
萧无烬却像是没看见她。
他的目光,死死地锁在我脸上。
终于,他走到了床边。
“滚出去。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戾气。
小桃吓得一哆嗦,担忧地看了我一眼。
“小桃,出去吧。”我平静地说。
小桃这才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,关上了门。
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。
死寂。
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,和我微弱的心跳。
他站在床边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。
看了很久。
久到我都以为他会一直这样站下去。
终于,他动了。
他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屈下了他那从来只跪天地君亲的膝盖。
噗通。
沉重的闷响。
他跪在了我的床前。
这个动作,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
他双手撑在冰冷的床沿上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。
他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、无法承受的痛楚和……恐惧。
“晚照……”
他开口,声音破碎不堪,带着浓重的哽咽。
“我错了……”
“我真的……错了……”
他像个迷路的孩子,又像一个濒临崩溃的罪人。
“扶摇……她骗了我……她根本没有孩子……她用了药……她该死……”
“可是晚照……我们的孩子……”
他的目光,猛地落在我平坦的小腹上,那眼神,像被人生生剜去了心头肉,痛得无法呼吸。
“我们的孩子……没了……”
“是我……是我害死了他……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……”
他痛苦地闭上眼睛,大颗大颗滚烫的泪,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来,砸在冰冷的床沿上。
“那天……那天在雪地里……我该拉住你的……我该信你的……”
“祠堂那次……你喊冷……喊娘……我不是没听见……我只是……我只是被猪油蒙了心……”
“还有……还有那次……我以为你指使人偷东西……我混蛋!我该死!”
“晚照……你打我……你骂我……你杀了我!”
他猛地抓住我放在被子外的手。
他的手冰冷,颤抖得厉害。
“求求你……求求你别这样……”
“你看看我……晚照……你看看我……”
“我不能没有你……”
“我真的……不能没有你……”
他泣不成声。
滚烫的眼泪,一滴一滴,砸在我的手背上。
那么烫。
又那么……可笑。
我静静地躺着。
看着他跪在我面前,痛哭流涕。
听着他一声声忏悔,一句句哀求。
看着他为我流下的、迟来的眼泪。
心里,一片平静。
没有恨。
没有怨。
也没有……丝毫波澜。
就像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戏。
他哭得撕心裂肺,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。
他抓着我的手,一遍遍地说着“我错了”,“我不能没有你”。
他说,他查清了柳扶摇的一切。
知道她如何处心积虑地挑拨,如何恶毒地栽赃陷害。
知道她假孕争宠,最终自食恶果。
他说,他后悔了。
后悔得恨不得杀了自己。
他说,只要我肯原谅他,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。
江山?权势?他都可以不要。
他只要我。
只要我活着,留在他身边。
他语无伦次,颠三倒四。
把一颗血淋淋的、悔恨的心,剖开在我面前。
若是以前……
听到这些,我大概会欣喜若狂,会感动得泪流满面,会觉得所有的苦都值得。
可现在……
我只觉得累。
好累。
身体累。
心……更累。
我缓缓地,把手从他冰冷颤抖的掌心里,抽了出来。
这个动作,像是抽走了他最后的力气。
他猛地抬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,是巨大的、灭顶般的恐慌。
“晚照……”
我看着他。
看着这个我曾经用生命去爱、去仰望的男人。
看着他此刻狼狈不堪、悔恨交加的模样。
忽然觉得,他好陌生。
又好……可怜。
“萧无烬。”我开口,声音微弱,却异常清晰平静。
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急切地应着:“我在!晚照,我在!”
“休书……”我看着他瞬间惨白的脸,缓缓说道,“我已经烧了。”
“我们……两清了。”
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。
身体晃了晃,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”他疯狂地摇头,眼中是彻底的绝望和癫狂,“没有两清!不可能两清!晚照!我错了!我真的错了!你再给我一次机会!最后一次!”
他扑上来,想抱住我。
“王爷。”
门口传来侍卫刻意压低、却难掩焦急的声音。
“柳……柳姑娘的灵柩……时辰到了……该出殡了……老太妃请您……务必过去一趟……”
萧无烬扑过来的动作,猛地僵在半空。
他脸上的痛苦和哀求,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扭曲所取代。
他回头,看向门口。
眼神空洞,又带着一丝茫然。
柳扶摇……
出殡……
他还要去送她最后一程。
是啊。
那是他的白月光。
是他曾经放在心尖上的人。
哪怕她是个骗子,哪怕她死有余辜。
他依旧……要去送她。
我看着他僵硬的背影。
看着他眼中那抹挣扎和……无法割舍?
心底最后一丝尘埃,也落定了。
我闭上眼。
不再看他。
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:
“去吧。”
“别让她……等久了。”
萧无烬的身体,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他猛地回头看我。
我闭着眼,不再给他任何回应。
屋子里死寂无声。
只有他粗重压抑的、濒临崩溃的喘息。
许久。
许久。
我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、如同困兽般的呜咽。
然后是沉重的、踉跄的脚步声。
一步一步。
离开了我的寝殿。
门,被轻轻关上。
隔绝了他。
也隔绝了,我和他之间,那早已腐朽不堪的过去。
阳光透过窗棂,洒在床前。
暖洋洋的。
我睁开眼。
看着那束光。
真好啊。
终于……
清净了。
……
三个月后。
摄政王府依旧矗立在京城最显赫的位置。
只是王府的主人,彻底变了。
萧无烬没有倒。
朝堂上,他依旧是那个冷酷铁腕的摄政王。
只是私下里,他成了一个活着的幽灵。
他不再踏足听雪阁。
柳扶摇的一切痕迹都被彻底抹去。
他把我的院子,里里外外重新修缮了一遍,种满了我喜欢的玉兰。
他搜罗天下奇珍,堆满我的房间。
他学会了炖汤,笨手笨脚,烫得满手水泡,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我面前。
他不再上朝时就守在我院子外,一站就是几个时辰,像个最卑微的守卫。
他一遍遍地忏悔,一次次地祈求。
他说他遣散了所有姬妾。
他说他愿意把命给我。
他说只要我肯再看他一眼。
我始终平静。
像一潭死水。
他送来的东西,我让小桃收进库房。
他炖的汤,我从未碰过一口。
他站在外面,我就关上窗。
他忏悔,我就沉默。
他的痛苦和绝望,我看在眼里。
内心却再无波澜。
太医说我忧思过重,郁结于心,加上小产大伤根本,已是油尽灯枯之兆。
萧无烬听到这个诊断时,当场砸了半个书房,像个疯子一样揪着太医的衣领咆哮。
可那又如何呢?
药石罔效。
心死了。
人活着,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。
深秋。
院里的玉兰叶子快掉光了。
我的精神,忽然好了许多。
甚至能坐起来,看看窗外萧瑟的景色。
回光返照。
我知道。
萧无烬似乎也察觉到了。
他眼中的恐慌,几乎要溢出来。
他寸步不离地守在我床边,胡子拉碴,眼窝深陷,比三个月前更加憔悴不堪。
他紧紧握着我的手,一遍遍地、神经质地喃喃:
“晚照……别走……”
“求你……别丢下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错了……我真的知道了……”
“你看看我……你看看我好不好?”
我看着他。
看着这个曾经让我爱到骨子里,也恨到骨子里的男人。
此刻,他卑微得像条狗。
可我的心,已经不会为他跳动哪怕一下。
我费力地抽出手。
指了指窗边妆台上的一个紫檀木小匣子。
萧无烬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,连滚爬爬地过去,颤抖着双手捧了过来。
“晚照……你要这个?我给你!都给你!”他急切地把匣子塞到我手里。
我摇摇头。
示意他打开。
他颤抖着打开匣子。
里面没有金银珠宝。
只有厚厚一叠……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经卷。
最上面一张,墨迹还很新。
他愣住了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茫然地看着我。
我看着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,终于开口。
声音微弱,却清晰:
“给你……”
“和柳扶摇……”
“抄的……”
“往生咒……”
“愿你们……”
“来世……”
“莫再……”
“祸害他人……”
萧无烬脸上的血色,瞬间褪得一干二净!
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天雷,狠狠劈中了天灵盖!
整个人僵在那里。
捧着匣子的手,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
他死死地盯着我。
眼睛里的光,一点一点地,彻底熄灭了。
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绝望的黑暗和……死寂。
“嗬……嗬嗬……”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、不成调的声音。
像是哭。
又像是笑。
大颗大颗滚烫的泪,毫无预兆地、汹涌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。
砸在冰冷的经卷上。
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。
他猛地合上匣子!
像是被烫到一样,狠狠地将它摔在地上!
紫檀木匣子裂开。
雪白的经卷散落一地。
如同祭奠的纸钱。
他扑到床边,像一头濒死的野兽,发出绝望痛苦的哀嚎:
“不——!!!”
“晚照!你不能这样对我!”
“你不能!”
他死死抓住我的手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。
“我错了!我该死!你怎么罚我都行!杀了我!剐了我!都行!”
“求求你……别用这种方式……别……”
“给我一个机会……求你……再给我一次机会……”
“你看看我……晚照……你看看我啊……”
他的眼泪,滚烫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。
那么烫。
却再也暖不了我冰冷的心。
我平静地看着他崩溃。
看着他歇斯底里。
看着他涕泪横流。
看着他……痛不欲生。
真好。
萧无烬。
原来你也会痛。
原来你的心,也会碎。
可惜……
太迟了。
我缓缓地闭上眼。
意识开始飘远。
身体越来越轻。
耳边,是他撕心裂肺的哭喊,渐渐模糊。
“晚照——!”
“太医!传太医——!”
“救她!本王命令你们救她——!”
混乱。
嘈杂。
都远了。
我仿佛看到娘亲站在一片温暖的光里,对我笑着招手。
“娘……”
我轻轻呢喃。
“我来……找你了……”
这一次……
别再……丢下我了……
黑暗。
温柔的黑暗。
彻底将我拥抱。
一片死寂。
寝殿内。
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
只剩下萧无烬粗重绝望的喘息。
他死死抱着怀里那具已经冰冷、失去所有生机的身体。
像抱着世间唯一的珍宝。
又像是抱着他早已死去的灵魂。
他不再嘶吼。
不再哀求。
只是那样抱着。
一动不动。
眼泪无声地流淌。
一滴一滴。
砸在怀中人苍白宁静的脸上。
他颤抖着,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,一遍遍擦拭着那冰凉的脸颊。
仿佛想擦去什么。
又仿佛想留住最后一点温度。
“晚照……”
他低低地唤。
声音嘶哑破碎,带着浓重的、化不开的绝望。
“别睡……”
“天……快亮了……”
“你看……玉兰花……明年……还会开的……”
“我陪你……一起看……好不好?”
“求求你……”
“再看一眼……”
“就一眼……”
怀中的人,无声无息。
再也不会回应他。
再也不会看他一眼。
再也不会……为他心伤。
萧无烬的身体,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他猛地将脸深深埋进那冰冷的颈窝。
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、痛苦到灵魂深处的呜咽。
像失去伴侣的孤狼。
在寒夜里。
绝望哀鸣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天色微明。
寝殿的门被轻轻推开。
侍卫长陈锋,一身素服,手臂上还缠着绷带,站在门口。
他看着里面那个抱着尸体、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的男人。
看着他身上弥漫的、浓得化不开的死气。
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。
他单膝跪下,声音低沉沙哑:
“王爷……”
“柳……柳姑娘的迁坟吉时……到了……”
“老太妃问……您……是否亲自去送……”
萧无烬抱着尸体的手臂,猛地收紧。
他缓缓抬起头。
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
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。
他看了看怀中那张宁静苍白的脸。
又缓缓地,看向门口跪着的陈锋。
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。
许久。
许久。
他低下头,用脸颊轻轻蹭了蹭怀中人冰冷的额头。
动作温柔得令人心碎。
然后。
他收紧手臂。
将怀中的人,抱得更紧。
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。
沙哑破碎的声音,在死寂的寝殿里响起。
带着一丝恍惚的温柔。
也带着……万劫不复的决绝。
“不去。”
“本王……”
“哪也不去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20:01:5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