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狂风在青海湖的冰面上打着旋儿,卷起地上枯草和沙砾,如无数根细小的鞭子,狠狠抽打在桑吉脸上。他眯缝着眼,极力想穿透眼前混沌翻腾的雪幕,寻找那几头走散的羊。可视线所及,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、旋转着的灰白。风发出凄厉的吼声,仿佛要把天地间的一切活物都撕碎、卷走。

“咩——咩——”微弱的羊叫声断断续续,很快又被风声吞没。桑吉的心像被冰冷的铁钳攥紧。十五岁的少年,肩上压着全家的指望。那几头羊,是换阿爸草药的最后指望。他跌跌撞撞,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跋涉,冰冷的湿气透过破旧的羊皮袍子直往骨头缝里钻。

天光彻底暗沉下来,如同被泼了墨。桑吉冻得牙齿咯咯作响,手脚早已麻木,只剩下一股求生的本能推着他往前挪动。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片暴虐的白色彻底吞噬时,视线边缘,一处背风的山坡下,突兀地显出几块巨大、黝黑的岩石轮廓。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扑了过去,手脚并用地在岩石间摸索。指尖触到一处狭窄的缝隙,往里一探,竟有股微弱、带着泥土腥气的暖风透出。

是山洞!桑吉心头一热,用尽力气挤了进去。

洞内空间不大,却意外地隔绝了外面地狱般的风雪声。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,只有洞口透进一点点雪地的反光。桑吉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,大口喘着气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里火辣辣的疼痛。寒意并未退去,反而因为暂时的安全而更加清晰地啃噬着他的骨头,他蜷缩着,像只受伤的小兽。

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,昏昏沉沉之际,黑暗中,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两点幽绿的光。那光芒冰冷、稳定,带着一种非人的审视感,静静地悬浮在洞穴深处,如同鬼火。

桑吉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,连牙齿的打颤都僵在喉咙里。他屏住呼吸,眼睛瞪得酸涩,死死盯住那两点绿光。绿光动了,无声无息地向他靠近,伴随着一种极其轻微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,像是某种柔韧的东西拖过布满尘土的岩石地面。

绿光越来越近,终于停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。借着洞口那点微弱的天光,桑吉看清了。

那是一只……难以形容的“东西”。它有着猫的形体,但比最大的牧羊犬还要大上一圈。浑身的毛发漆黑如深夜的湖水,没有一丝杂色,光滑得仿佛能吸收掉周围所有的光线。那双巨大的、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的绿眼睛,深邃得如同古井,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物的情绪,只有一片漠然和难以言喻的沧桑。它蹲坐在那里,姿态优雅又诡异,一条细长的尾巴在身后极其缓慢地摆动,尾巴尖上的毛蓬松着,微微翘起一个奇异的弧度。

最令人不安的是它的脸。那并非猫科动物常见的脸型,更像一张扭曲的、带着诡异笑容的人脸轮廓,只是覆盖着浓密的黑毛。嘴角微微向上扯着,形成一个凝固的、令人心底发寒的弧度。

猫鬼神。一个在草原古老歌谣和老人围炉夜话里才存在的禁忌名字,带着恐惧和敬畏被低声传唱。桑吉的血液彻底凉透了,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,他想尖叫,喉咙却像被冻硬的土块堵住,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。

猫鬼神那双巨大的绿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,视线落在桑吉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手上。那双手粗糙皲裂,几道被荆棘划破的口子渗着暗红的血珠,在冰冷的空气里散发着微弱的甜腥。

它动了。没有声音,只有一道模糊的黑影。桑吉只觉得眼前一花,指尖传来一阵冰冷滑腻的触感。他僵硬地低下头,看到那巨大的黑色头颅正凑在自己流血的手指前。一条细长、末端分叉、颜色深紫得近乎发黑的舌头,正从那张诡异人脸的嘴角伸出来,一下,又一下,极其缓慢、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专注,舔舐着他指尖的伤口。

伤口处传来一种奇异的麻痒和冰寒,仿佛有细小的冰针顺着血液钻进身体。桑吉动弹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紫黑色的舌头卷走自己的血珠。每舔一下,那猫鬼神喉咙深处就发出一声极其低沉、满足的咕噜,像滚过地底的闷雷,震得桑吉心头发颤。

舔舐持续着,时间仿佛凝固。不知过了多久,那猫鬼神终于抬起头。它那凝固的、似笑非笑的人脸正对着桑吉惨白的脸。

一个声音直接在桑吉的脑海中响起,不是耳朵听到,而是直接在颅骨内回荡。那声音非男非女,带着一种砂纸摩擦枯骨般的干涩和难以形容的古老韵味,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石头砸进意识深处:

“血…唤醒了沉睡…契约…成立…”

桑吉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战,咯咯作响,他几乎要瘫软下去。

那声音继续在脑中回荡,冰冷而清晰:“吾予汝所欲…汝饲吾以血…此约…血缚…”

巨大的绿眼珠里,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、无机质的光,如同冰面反射的寒星。它微微歪了歪那颗覆盖着浓密黑毛的头颅,嘴角那凝固的诡异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。随即,那庞大的、如同融化阴影般的黑色身躯,就在桑吉眼前无声无息地淡去、消散,仿佛从未存在过,只留下洞穴深处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,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、铁锈般的血腥气。

桑吉瘫软在冰冷的石地上,浑身被冷汗浸透,指尖被舔舐过的地方,留下一个细小的伤口,不再流血,却顽固地敞开着,像一只无法闭合的、微小的眼睛。洞外的风雪依旧在咆哮,但此刻,他心中只剩下比风雪更刺骨的寒意。

清晨的青海湖,像一块巨大的、被遗忘的蓝宝石,安静地躺在雪后初霁的天空下。昨夜肆虐的风雪如同一个狂暴的梦魇,只留下被踩实的雪地和冰面上覆盖的厚厚一层白絮。桑吉拖着沉重的脚步,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,朝自家的土坯房走去。毡靴早已湿透,寒气针一样刺着脚趾。昨夜山洞里的遭遇,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口,沉甸甸的,指尖那个无法愈合的细小伤口,此刻正传来一阵阵清晰的、带着灼热的刺痛,提醒他一切并非虚幻。

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,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牛羊膻味扑面而来。低矮昏暗的屋子里,阿爸仁钦蜷缩在土炕角落的破旧毡毯里,脸色蜡黄,颧骨高耸,紧闭的眼皮下眼珠不安地滚动,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沉重而艰难的喘息。阿妈卓玛佝偻着背,正用一把豁了口的铜勺,小心翼翼地从炕头的陶罐里舀出一点黑糊糊的药渣,她的脸被灶膛里微弱的火光照亮,写满了深重的疲惫和愁苦。

“阿妈……”桑吉的声音干涩沙哑。

卓玛抬起头,看到儿子冻得发青的脸和空空的双手,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熄灭了。她没说话,只是深深叹了口气,那叹息沉重得像要把这摇摇欲坠的屋子压垮。她放下勺子,走到墙角一个同样破旧的瓦罐前,揭开盖子,里面空空荡荡,只有罐底残留的几点青稞碎粒。她又默默地把盖子盖了回去。

绝望像冰冷的湖水,一点点漫过桑吉的心。他走到土炕边,看着阿爸痛苦扭曲的脸,听着那令人揪心的喘息声。昨夜那非男非女、如同砂纸摩擦枯骨般的声音,再次清晰地在他脑中响起:“吾予汝所欲…”

一个疯狂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的毒藤,猛地攫住了他。为了阿爸,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……他颤抖着抬起右手,看着那个微小的、仿佛被什么东西刻意撑开的伤口。他狠下心,用牙齿咬住伤口边缘,用力一撕!

“唔!”钻心的剧痛让他闷哼出声。原本细小的伤口被撕裂开,暗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,一滴,两滴……粘稠地落在冰冷的泥地上,洇开一小片暗色。

几乎是血珠落地的瞬间,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。紧接着,一阵极其微弱、非自然的阴风打着旋儿凭空而生,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干草屑,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陈旧血腥和腐土的气息,无声地掠过屋内三人。

“咳咳咳……”土炕上,仁钦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,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。卓玛惊叫一声扑过去:“仁钦!仁钦!”

桑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恐惧和一丝病态的期待在胸腔里疯狂撕扯。

然而,几息之后,仁钦的咳嗽竟奇迹般地平息了下去!他急促的喘息声变得平缓,蜡黄的脸上竟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红晕!他缓缓睁开眼,眼神虽然依旧浑浊虚弱,但那份濒死的灰败气息,却明显消褪了!

“水……”仁钦的声音微弱嘶哑,却清晰可辨。

卓玛愣住了,随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她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。“好好!水!桑吉!快!快给你阿爸倒水!”

桑吉也惊呆了,他顾不上指尖的疼痛,手忙脚乱地跑到水缸边舀水。指尖的伤口碰到冰冷的木瓢,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,血珠顺着瓢沿滑落,混入清水中,瞬间消失无踪。他端着水瓢的手在剧烈地颤抖。

就在这时,屋外传来了邻居巴图大叔惊喜的喊声:“卓玛嫂子!桑吉!快出来看!天呐!胡大保佑!胡大保佑啊!”

桑吉和卓玛冲出门去,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
羊圈里,昨夜还空荡荡的角落,此刻竟凭空多出了一群羊!它们毛色油亮,膘肥体壮,数量不多不少,恰好是他们家原有羊群的两倍!这些新来的羊安安静静地挤在圈里,埋头吃着槽里所剩无几的干草,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在意,仿佛它们一直就在这里。

巴图大叔激动地指着羊群,又指着远处雪地上清晰的蹄印:“神迹!绝对是神迹!看那蹄印!是从湖那边雪地里突然冒出来的!肯定是山神可怜你们,赐福了!”

卓玛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,双手合十,朝着远处的雪山方向,泪流满面地叩拜:“感谢山神!感谢佛爷!仁钦有救了!我们家有救了!”

只有桑吉,站在狂喜的阿妈和激动的大叔身后,浑身冰冷。他死死盯着自己右手食指上那个依旧在渗血的、无法愈合的伤口。指尖的刺痛感在欢呼声中显得格外尖锐、真实。那不是山神的赐福。那是他用血,从黑暗中唤醒的东西。代价已经支付,契约……已然开始运转。他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,比青海湖冬天的风更刺骨。

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与隐隐的恐慌中流淌。仁钦的病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扳转了方向,虽然依旧虚弱,无法下地劳作,但咳喘减轻了许多,蜡黄的脸色也透出了一点活气。圈里凭空多出的羊群成了全家最大的倚仗。卓玛脸上的愁苦被忙碌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取代,她起早贪黑地照料着翻倍的牲口,将原本计划卖掉换药的羊留下,用它们产下的奶和毛换回粮食、盐巴,甚至给仁钦抓了几副好药。桑吉也重新背起了牧鞭,每日赶着庞大的羊群去湖边水草丰美的地方放牧。生活似乎被强行注入了生机,贫瘠的土屋上空飘起了久违的奶香和食物的味道。

然而,桑吉的心却一日沉过一日。那根滴血的食指,成了他日夜挥之不去的梦魇。伤口如同被施了恶毒的诅咒,无论阿妈用草原上止血效果最好的茜草根捣碎敷上,还是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包扎,它都顽固地敞开着。每天清晨,当桑吉在昏暗中醒来,第一件事就是解开布条,看到那熟悉的、暗红色的裂口,像一张永不餍足的微型嘴巴。更可怕的是,它需要“进食”。

起初,只需要一滴血。桑吉趁着阿妈不注意,偷偷在墙角用破碗片划破伤口边缘,挤出一滴粘稠的血珠滴在地上。血珠落地,瞬间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吸走,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留下一点淡淡的腥气,很快被屋内的牛羊膻味和药味掩盖。他能感觉到,契约的另一端,那个盘踞在黑暗中的东西,发出了无声而满足的叹息。

但契约的胃口,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维系现状。当卓玛对着仅存的半罐青稞发愁时,桑吉看着阿妈鬓角的白发,心头一酸。他对着那个伤口,几乎是哀求地默念:“……让阿妈的青稞罐满起来吧……”

念头刚起,指尖的伤口骤然传来一阵强烈的、仿佛被无数细针同时刺穿的剧痛!他痛得弯下腰,冷汗瞬间冒了出来。那疼痛似乎在催促他:血!更多的血!

他咬着牙,颤抖着拿起碗片,这一次,他划得更深。暗红的血不再是滴落,而是顺着手指蜿蜒流下,在泥地上积成一小滩。血液被无形的力量迅速吸走,同时,土炕边那个空了大半的青稞罐里,发出了细微的、沙沙的声响。桑吉忍着痛看过去,只见罐子底部,凭空出现了一层金黄的青稞粒,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增长,转眼间就填满了罐子,甚至溢了出来!

卓玛回来看到满溢的青稞罐,惊得目瞪口呆,随即又是对着雪山方向一通叩拜,直呼山神显灵。

桑吉却笑不出来。他看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指,看着那贪婪吸食血液的泥地,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,每一次“如愿”,都需要用自己更多的血去喂养。伤口周围的皮肤,开始出现一种不祥的暗紫色,如同被冻伤,又像中了某种阴毒的诅咒,缓慢地、但坚定地向手指根部蔓延。

他开始害怕。害怕阿妈突然的欣喜若狂,害怕邻居巴图大叔啧啧称奇的感叹。每一次“神迹”降临,都意味着他指尖的伤口需要付出更沉重的代价,那片暗紫色的淤痕就扩大一分。他不敢看阿妈充满希望的眼睛,更不敢看阿爸日渐好转却依旧依赖的眼神。那眼神像鞭子,抽打着他,让他无法停止这饮鸩止渴的交换。

淤痕蔓延到了整个指节,颜色深紫发黑,摸上去冰冷僵硬,毫无知觉。每天放羊时,桑吉总是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那根冰冷的手指,仿佛这样就能阻止那邪恶的蔓延。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湖边,对着碧蓝的湖水发呆,看着水中自己日渐苍白消瘦的倒影,看着那倒影手指上无法忽视的紫黑。湖水平静,却映不出他心底翻腾的恐惧和悔恨。他开始做噩梦,梦里只有那双巨大的、毫无感情的绿色眼睛,和一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黑色毛脸,近在咫尺地凝视着他,紫黑色的舌头缓缓舔过尖锐的獠牙。

他尝试过反抗。一次,当阿妈念叨着家里盐快没了时,桑吉看着自己那根已经蔓延到手掌边缘、如同一条丑陋黑蛇般的淤痕,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惧。他死死攥住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尽全身力气抗拒着那个想要祈求的念头。

“不……不能再要了……”他对自己低吼。

然而,一股冰冷刺骨的气息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身后,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腐土味。桑吉猛地回头,身后只有空荡的土屋和昏暗的光线。但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,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,让他无法呼吸。指尖那个敞开的伤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,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疯狂啃噬!同时,他清晰地“听”到了那个干涩、古老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冰冷嘲弄,直接在他脑中炸开:“契约…不可违…血…债……”

剧痛和窒息般的压迫感瞬间击垮了他。桑吉痛得蜷缩在地上,冷汗浸透了后背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他颤抖着摸出藏好的碗片,对着那狰狞的伤口狠狠割了下去!鲜血涌出,被无形的力量贪婪吸食。剧痛稍缓,窒息感消失。灶台边,那个空空如也的盐罐里,慢慢析出了雪白的盐晶。

桑吉瘫软在地,看着手腕上又蔓延了一寸的紫黑淤痕,眼神空洞绝望。他知道,自己已经彻底被套牢了。这用血供养的“好日子”,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,路的尽头,是那张凝固着诡异笑容的毛脸,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绿色眼睛。淤痕如同活物,正沿着他的血管,一点点吞噬着他。

“神迹!仁钦家的小子,是被山神选中的福娃啊!”巴图大叔的声音洪亮,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,在桑吉家低矮的土屋里回荡。屋里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族人,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的热气、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,以及一种混杂着羡慕、敬畏和隐隐不安的躁动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桑吉身上,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,刺得他坐立不安。

起因是族长才让。才让五十多岁,身材矮胖,穿着簇新的缎面袍子,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精明又傲慢的笑容。他家的羊群染上了一种怪病,接二连三地倒毙,请了远近闻名的兽医和喇嘛念经都不见起色。眼看损失惨重,才让急红了眼。不知是谁提起了桑吉家“山神赐福”的奇事,才让立刻带着重礼——几块砖茶和一条风干羊腿——亲自登门拜访。

“仁钦兄弟,卓玛妹子,”才让堆着笑,声音刻意放得柔和,眼神却锐利地在桑吉身上扫视,“你们家桑吉,可是咱们草原上百年不遇的福星啊!山神眷顾,连带着你们家的羊都成了神羊!这不,我家羊群遭了难,眼看就要败光了,这可是全族的大损失啊!桑吉,”他转向桑吉,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恳求,或者说命令,“你是山神眷顾的孩子,一定有办法!帮帮族长伯伯,求山神显显灵,让那该死的瘟病离我家的羊远点!只要羊群好了,伯伯绝不会亏待你!”

桑吉的心猛地一沉,像掉进了冰窟窿。他低着头,不敢看才让那双充满算计和贪婪的眼睛,更不敢看周围族人那灼热期盼的目光。他的右手藏在破旧的羊皮袍袖子里,紧紧攥着。手腕处,那紫黑色的淤痕已经像一条丑陋的毒藤,爬过了手腕,狰狞地盘踞在小臂上,皮肤冰冷僵硬,几乎失去了知觉。每一次心跳,都能感觉到那淤痕深处传来细微的、令人心悸的刺痛。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桑吉喉咙发紧,声音细若蚊蚋,“我不知道……我没办法……”

“哎!桑吉!”巴图大叔在一旁急得直拍大腿,“族长都开口了!这是咱们全族的大事!山神既然赐福给你,你就一定有办法跟山神通灵!快试试!快求求山神!”其他族人也纷纷附和,七嘴八舌地催促着,屋子里嗡嗡作响,充满了热切的、几乎要将人点燃的期望。

卓玛看着儿子苍白的脸和躲闪的眼神,又看看族长带来的厚礼和周围人的压力,她嘴唇动了动,最终只是轻轻推了推桑吉的胳膊,低声说:“桑吉……族长家……确实不容易……要是……要是能帮……”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矛盾和不安,但那份对族长权威的敬畏和对儿子“福分”的隐约期待,还是占了上风。

阿爸仁钦靠在炕上,虚弱地咳嗽了几声,浑浊的眼睛望着儿子,里面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。

桑吉被这巨大的压力推到了悬崖边。袖子里,他死死掐着自己小臂上那片冰冷的淤痕,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。他能感觉到,一股熟悉的、带着血腥味的阴冷气息开始在屋内弥漫,很淡,却像毒蛇的信子,舔舐着他的神经。那是契约另一端的“存在”在靠近,在无声地催促。它在等待着“血饲”,等待着更大的欲望作为祭品。

“我……我试试……”桑吉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。他猛地站起身,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屋门,将一屋子的喧嚣和热切目光甩在身后。

屋外,冰冷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寒噤。他跑到屋后的柴垛旁,这里背风,无人看见。他背靠着冰冷的柴捆,身体因为恐惧和某种巨大的抗拒而剧烈颤抖。他卷起袖子,小臂上那片深紫发黑、边缘如同腐烂树根般向上蔓延的淤痕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,显得更加触目惊心。淤痕的顶端,已经逼近了臂弯。

不能再要了!桑吉在心里绝望地嘶喊。每一次祈求,这诅咒就深入一分!他用力捶打着自己那冰冷麻木的小臂,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个可怕的念头。然而,族长才让那不容拒绝的脸、族人灼热的目光、阿妈欲言又止的恳求、阿爸虚弱依赖的眼神,如同沉重的枷锁,一层层套在他的脖子上,越收越紧。

就在这时,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猛地从淤痕深处爆发!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穿了他的手臂!桑吉痛得眼前发黑,闷哼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雪地上。那剧痛如同活物,顺着他的血管疯狂上窜,直冲头顶!

同时,那个干涩、古老的声音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清晰的恶意,直接在他脑中响起,如同贴着耳骨的毒蛇吐信:“所求…甚大…血…债…亦大…”

剧痛瞬间达到了顶峰,桑吉感觉自己的手臂像要被活生生撕裂!他再也无法忍受,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那把磨得锋利的、用来切割皮绳的小藏刀。冰冷的刀锋抵在淤痕顶端那片尚且完好的皮肤上。

他闭上眼,脑海中闪过族长才让那张傲慢贪婪的脸,闪过他家那圈病恹恹的羊群。一股夹杂着绝望和阴暗报复欲的念头,如同毒汁般涌出:“……让那病……去……去仇家旺堆的羊群里吧……”

这个念头一起,如同打开了某个禁忌的闸门。淤痕深处那股撕裂般的剧痛骤然加剧,仿佛在催促他立刻献上祭品!

“呃啊——!”桑吉低吼一声,猛地将刀锋压了下去!皮肤被轻易割开,这一次,流出的不再是暗红的血,而是粘稠得如同墨汁、带着浓烈腥臭的黑血!黑血汩汩涌出,却没有滴落在地,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悬浮在空中,形成一个不断扭曲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色血珠。

桑吉惊恐地看着那悬浮的黑血珠,看着它被无形的力量贪婪地吸食殆尽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一股冰冷、充满恶意的能量,正顺着契约的联系,急速地穿透风雪,朝着某个方向——仇家旺堆家的牧场——呼啸而去!

他瘫软在雪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,浑身被冷汗浸透。剧痛如潮水般退去,留下一种虚脱般的麻木。他颤抖着抬起手臂,瞳孔骤然收缩。

臂弯处,那深紫发黑的淤痕,如同获得了邪恶的生命力,就在他眼前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像一条贪婪的毒蛇,猛地向上窜了一截!狰狞的黑色边缘,已经爬过了臂弯,如同一块丑陋的烙印,清晰地烙在了他上臂的皮肤上!那冰冷的触感,正一点点向他的心脏逼近。

桑吉看着自己手臂上那如同活物般蔓延的诅咒,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。血债……血偿……这代价,似乎才刚刚开始。

没过几天,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在草原上席卷开来:族长才让家那场可怕的羊瘟,毫无征兆地消失了!病羊奇迹般地恢复了精神,活蹦乱跳。而与之相对的,是住在湖对岸、与才让家素有旧怨的旺堆家,一夜之间,他家所有的羊都染上了那种怪病,口吐白沫,成片倒下!

消息传到桑吉耳朵里时,他正赶着羊群在湖边放牧。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,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割。他浑身一僵,手中的牧鞭差点脱手掉落。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比这青海湖的朔风还要刺骨百倍。

他成功了。用自己手臂上那狰狞的黑血和深入骨髓的剧痛,换来了族长才让的“心愿”。然而,这成功的代价,是另一个无辜家庭的灭顶之灾!旺堆大叔那张憨厚朴实的脸,他小儿子央金清脆的笑声,瞬间浮现在桑吉眼前,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。

“桑吉!桑吉!”巴图大叔骑着马,风风火火地冲到他面前,脸上满是激动和敬畏的红光,“神了!真是神了!才让族长的羊全好了!听说是山神显灵,把瘟病赶到了湖对岸旺堆家!啧啧,旺堆那老小子,肯定是做了亏心事,遭了报应!族长高兴坏了,说你是我们部落的大功臣,真正的‘福娃’!他让我告诉你,晚上一定要去他家喝酒!大大的赏赐!”

巴图大叔唾沫横飞,声音洪亮,充满了对“神迹”的笃信和对桑吉的推崇。周围的牧人听到动静也围了过来,七嘴八舌,看向桑吉的眼神充满了狂热和敬畏,仿佛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牧童,而是某种行走在人间的神祇代言人。

“桑吉,真有你的!”

“山神护佑!咱们部落有福了!”

“晚上一起去族长家沾沾福气!”

那些声音如同魔音灌耳,桑吉只觉得头晕目眩。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,想要捂住耳朵,却在抬手的瞬间,动作僵住了。

他看到了自己映在湖边浅水中的倒影。

清澈冰冷的湖水里,清晰地映出他的脸。那张原本属于十五岁少年的、带着高原红晕的脸,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。而最让他魂飞魄散的,是从他右侧脖颈靠近耳根的地方,一片深紫发黑、边缘如同腐烂树根般狰狞的淤痕,正如同邪恶的藤蔓,悄无声息地向上蔓延,已经爬过了下颌骨,如同一条丑陋的黑色毒蛇,盘踞在他苍白的脸颊上!

那淤痕在冰冷的湖水中显得格外刺眼、诡异。它像一块活着的烙印,宣告着他与黑暗契约的深度绑定。桑吉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,他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,指尖触到那片皮肤——冰冷!僵硬!如同死肉!没有丝毫知觉!

“啊——!”一声凄厉的、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桑吉喉咙里冲出,打破了湖边牧人热烈的议论。他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到,猛地缩回手,惊恐万状地瞪着水中的倒影,又猛地抬头看向围观的族人,眼神里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崩溃。

“不……不是我……不是我干的!!”他嘶喊着,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。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些充满敬畏和期待的目光,那目光如同无形的火焰,灼烧着他脸颊上那片冰冷的诅咒。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,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巴图大叔,跌跌撞撞地朝着远离人群、远离喧嚣的湖岸深处狂奔而去,连羊群也顾不上了。

“桑吉!桑吉你怎么了?”巴图大叔和众人愕然地看着他狂奔的背影,面面相觑,不明白这“福娃”为何突然发疯。

桑吉疯狂地奔跑着,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割着他的喉咙和肺叶。脸颊上那片冰冷的淤痕,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细微的、如同无数蚂蚁啃噬骨髓的麻痒和刺痛。他不敢回头,不敢停下,只想逃离这一切,逃离那个用血喂养的怪物,逃离自己脸上这越来越无法掩盖的罪恶标记。

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,直到肺里火烧火燎,双腿如同灌了铅,才扑通一声栽倒在远离人烟的湖畔一片枯黄的芦苇丛里。他剧烈地喘息着,冰冷的泥土气息混合着枯草的腐败味道钻入鼻腔。他蜷缩着身体,双手死死捂住脸颊上那片冰冷的淤痕,仿佛这样就能把它按回去。

就在这时,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腐土气息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,瞬间盖过了芦苇丛的所有气味。桑吉的呼吸骤然停止,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了。他僵硬地、一点点地抬起头。

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,枯黄的芦苇无声地向两边分开。那个庞大的、如同融化阴影般的黑色身躯,就静静地蹲坐在那里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,都要凝实。浓密的黑毛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,巨大的、毫无感情的绿色眼珠,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,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。那张覆盖着黑毛、凝固着诡异笑容的人脸轮廓,在昏暗的光线下,嘴角的弧度似乎又向上扯开了一分,露出一点点森白尖锐的獠牙尖端。

它无声无息,只有那条细长、末端分叉的深紫色舌头,缓缓地从獠牙缝隙中探出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优雅,舔过自己一只前爪上浓密的黑毛。那动作轻柔,却充满了捕食者的残忍和玩味。

一个干涩、冰冷、带着一丝清晰戏谑的声音,如同最锋利的冰锥,直接刺入桑吉的脑海:

“血…债…终须…血偿……滋味…如何…我的…饲主……”

那声音的尾音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噜声,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嘲笑。桑吉如坠冰窟,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发出恐惧的哀鸣。他看着那双巨大的绿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惊恐扭曲的脸,以及脸上那片如同活物般蠕动的、深紫发黑的淤痕。契约的枷锁已经勒进了肉里,冰冷的死亡气息,正顺着那蔓延的淤痕,一点点扼紧他的咽喉。

脸颊上那片深紫发黑、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着的淤痕,成了桑吉挥之不去的噩梦。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时时刻刻灼烧着他的神经。他不敢回家,不敢面对阿妈担忧困惑的眼神和阿爸全然信任的目光。他像个孤魂野鬼,在青海湖辽阔而寂寥的岸边游荡。白天,他远远避开牧人和羊群,只敢在无人的角落啃几口冻硬的糌粑;夜晚,他瑟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或废弃的羊圈里,裹紧单薄的羊皮袍子,听着寒风在旷野上呜咽,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。

每一次呼吸,每一次心跳,都能感觉到脸颊上那片淤痕传来的冰冷和细微的刺痛。它似乎在生长,在蔓延,如同寄生在他血肉里的邪恶藤蔓,正贪婪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,向着太阳穴,向着额头,甚至向着他的眼睛爬去。他常常在冰冷的湖水中看到自己的倒影,那张苍白扭曲的脸上,黑色的诅咒日益清晰狰狞,提醒着他所付出的代价和所犯下的罪孽——旺堆家绝望的哭喊仿佛就在耳边。

恐惧如同冰冷的湖水,日复一日地淹没着他。他试过用雪搓,用冰冷的湖水浸泡,甚至用石头狠狠砸向那片淤痕,试图用疼痛来覆盖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麻痒。但淤痕毫发无损,反而因为刺激变得更加深紫,边缘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,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更剧烈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悸痛。他知道,普通的办法根本没用。这诅咒扎根在他的血肉,更扎根在他与那黑暗存在的契约里。

唯一能稍稍压制那冰冷和悸痛的,竟然是……血。不是他自己的血。是动物的血。有一次,他饿得发昏,用石头砸死了一只出来觅食的旱獭。当温热的、带着浓烈腥气的旱獭血溅到他脸上时,脸颊上那片淤痕竟然传来一阵短暂而诡异的、如同饥渴得到缓解般的舒适感!那冰冷和刺痛瞬间减轻了许多。这发现让桑吉不寒而栗,却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。

他开始偷偷猎杀。草原上的野兔、雪地里刨食的鼠类,甚至偶尔落单的水鸟……他用最原始、最血腥的方式杀死它们,将温热的血液涂抹在脸颊那片冰冷的淤痕上。每一次,淤痕都如同干渴的土地吸吮雨水般,贪婪地吸收着那些血液,让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悸痛得到片刻的平息。但这短暂的平静之后,是更深的空虚和恐惧。他感觉自己正滑向一个更黑暗的深渊,一个以生灵鲜血为食的深渊。脸颊的淤痕在鲜血的“滋养”下,颜色似乎更深沉了,蔓延的速度并未减缓,反而像是在积蓄着力量。

对那黑暗存在的恐惧也与日俱增。它不再仅仅是脑海中那个冰冷的声音。桑吉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“注视”。无论他躲到哪里,在湖边发呆,在岩石后蜷缩,甚至是在短暂的、被疲惫征服的浅梦里,那双巨大的、毫无感情的绿色眼睛,总会在某个阴暗的角落无声无息地浮现,静静地凝视着他。那目光冰冷、粘腻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玩味和掌控,如同猫戏弄着爪下无处可逃的老鼠。

更可怕的是那股如影随形的气息。浓重的血腥味和腐朽的泥土味,常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周围,尤其是在他涂抹动物鲜血之后,那气息会变得格外浓郁,仿佛那个东西正贴着他的后颈,贪婪地嗅着他身上沾染的血腥。有时,在死寂的深夜,他甚至能听到一种极其轻微的、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沙沙声,就在他栖身的废弃羊圈外缓慢地拖曳而过,伴随着若有若无的、低沉而满足的咕噜声。

桑吉的精神被逼到了崩溃的边缘。他不敢入睡,害怕在梦中看到那双绿眼睛。他不敢独处,却又只能独处。脸颊上的淤痕如同活着的耻辱柱,内心的罪恶感和对那无形怪物的恐惧日夜撕扯着他。他开始自言自语,对着冰冷的湖水,对着呼啸的狂风,语无伦次,充满悔恨和绝望。

“走开……求求你……走开……”他蜷缩在岩石缝隙里,抱着头,对着眼前虚无的黑暗嘶哑地低语。

“旺堆大叔……央金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泪水混合着脸上未干的血迹,留下冰冷的痕迹。

“阿妈……阿爸……”想到父母,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,“我该怎么办……谁来救救我……”

青海湖浩渺的碧蓝湖水,倒映着亘古不变的雪山和天空,却映不出少年心中无边的黑暗和绝望。他像一只被蛛网死死缠住的飞虫,契约的丝线越收越紧,黑暗的阴影已将他彻底笼罩。脸颊上那深紫发黑的淤痕,如同通往地狱的印记,正一点点吞噬掉他最后的光亮。

一个寻常的黄昏,桑吉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,像一抹游魂般挪回自家那孤零零的土坯房附近。他不敢进门,只敢远远地躲在屋后那个散发着霉味的柴垛后面,蜷缩着,像只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。脸颊上那片深紫发黑的淤痕,如同附骨之疽,已经爬过了颧骨,狰狞的边缘正朝着太阳穴和眼角蔓延,带来一阵阵冰冷的、如同针扎般的麻痒。他用力搓着脸,粗糙的掌心磨得皮肤生疼,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不适。

就在这时,一阵沉稳而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停在了他家那扇破旧的木门前。桑吉心头一紧,屏住呼吸,从柴垛的缝隙里偷偷望去。

门口站着一个喇嘛。他身形高大挺拔,穿着洗得发白但浆得笔挺的绛红色僧袍,外面罩着一件略显陈旧的暗黄色马甲。饱经风霜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,如同高原上纵横的沟壑,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,如同青海湖最深的水,沉静而锐利,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迷雾。他手持一串油光乌亮的念珠,静静地站在那里,目光扫过低矮的土屋、空荡荡的羊圈(羊群被桑吉无心照料,数量已大不如前),最后落在闻声开门的卓玛身上。

“施主,”老喇嘛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清晰地传到桑吉藏身的柴垛后,“贫僧云游至此,观此地气息……殊为不净。可是家中近来颇多异事?”

卓玛先是一愣,随即脸上涌起复杂的神色,有敬畏,有长久压抑的担忧,还有一丝如见救星般的期盼。她双手合十,深深弯下腰去:“上师……上师慈悲!请……请屋里说话!”她连忙将老喇嘛让进屋内。

桑吉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,几乎要撞破肋骨。那老喇嘛的眼神,平静无波,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、仿佛被彻底看穿的恐慌。他犹豫着,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。是继续躲藏,像阴沟里的老鼠?还是……

屋内传来阿妈带着哭腔的叙述,断断续续,夹杂着阿爸虚弱的咳嗽声:“……山神赐福……羊多了……病好了……盐罐满了……可是桑吉……桑吉他变了……躲着人……不说话……脸上……脸上……”卓玛的声音哽咽了,充满了无助和深切的恐惧。

桑吉再也忍不住了。他不能让他们再为他担惊受怕,不能让他们被自己招来的灾祸牵连!一股混杂着绝望和微弱希望的力量推动着他。他猛地从柴垛后站起身,跌跌撞撞地冲到屋门口,带着一身尘土和枯草,冲了进去。

“阿妈!阿爸!别说了!”他嘶哑地喊道,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。

屋内的光线昏暗。仁钦挣扎着想要坐起,卓玛则惊愕地捂住了嘴,泪水瞬间涌了出来。老喇嘛缓缓转过身,那双沉静如湖水的眼睛,瞬间就落在了桑吉的脸上,更确切地说,是落在他脸颊上那片深紫发黑、正狰狞蠕动的淤痕上!

桑吉清晰地看到,老喇嘛那古井无波的眼中,骤然闪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,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。那目光里没有厌恶,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深沉的、洞悉了某种巨大邪恶的了然和凝重。

“孩子,”老喇嘛的声音依旧平稳,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你脸上的‘巴日’(藏语:污秽、邪魔印记),从何而来?你身上缠绕的‘赤噶’(血债怨气),浓得化不开。你向谁借了力?又以何物为偿?”

每一个字,都像重锤砸在桑吉心上。他浑身一颤,积压了太久的恐惧、悔恨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,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。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地上,双手紧紧抓住老喇嘛绛红色的僧袍下摆,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。

“上师!救救我!救救我阿爸阿妈!”他抬起头,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和血污,滚滚而下,脸颊上那片深紫的淤痕在泪水中显得更加狰狞可怖,“是……是猫鬼神!山洞里……血……契约……”他语无伦次,断断续续,将那风雪之夜的遭遇、指尖无法愈合的伤口、淤痕的蔓延、为满足私欲和他人贪婪而进行的血腥交易、旺堆家的惨剧……所有深埋心底、日夜折磨他的秘密和罪孽,如同倒豆子般,在极度的恐惧和崩溃中,一股脑地哭诉了出来。

屋内一片死寂。只有桑吉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仁钦沉重的呼吸声。卓玛早已吓得面无人色,瘫软在地,嘴里喃喃念着六字真言。

老喇嘛静静地听着,手中的念珠停止了捻动。他脸上那些刀刻般的皱纹似乎更深了,明亮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——悲悯、了然,还有一丝深重的愤怒。他缓缓抬起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,轻轻按在桑吉的头顶。一股温和却坚定的暖流,如同初春解冻的雪水,瞬间从桑吉的头顶灌入,流遍他冰冷的四肢百骸。这股暖流所过之处,脸颊上那片淤痕传来的冰冷刺痛感,竟然奇迹般地消退了几分!

“痴儿……”老喇嘛长长地叹息一声,那叹息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,带着无尽的沧桑,“与‘斯’(猫鬼神)立约,如饮鸩止渴。它以生灵之欲念怨憎为食,以血肉精魂为饲。你予它一滴血,它便扎根一寸;你予它一分恶念,它便索取十分精魄。此等邪物,贪得无厌,终将噬主。”

他的目光转向惊恐万状的卓玛和仁钦,声音低沉而严肃:“此物凶戾,纠缠既深,恐已惊动。今夜子时,阴气最盛之时,它必来索要最后的‘偿债’。”他看向桑吉脸颊上那片因暖流而暂时蛰伏、却依旧狰狞的淤痕,“唯有断其根,焚其源,以正大光明之力,或可驱之。”

桑吉感到头顶那只手传来的暖意和力量,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盏酥油灯。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,声音依旧颤抖,却带上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决绝:“上师……我……我听您的!只要能送走它……我什么都愿意做!我不想……不想再害人了!”他看向父母惊恐的脸,巨大的愧疚和想要保护他们的渴望压倒了自身的恐惧。

老喇嘛点了点头,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:“善。心存正念,方有生机。”他环顾这简陋的屋子,目光落在墙角一堆废弃的、用来引火的干牛粪块上。“取些干牛粪来,堆在屋子正中。再寻些柏树枝叶,越多越好。”他的声音沉稳,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,“今夜,无论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不可出声,不可擅动,紧守心神,默念六字真言!切记!”

夜,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。呼啸的寒风在土坯房外盘旋,发出呜咽般的怪响,仿佛无数冤魂在拍打着墙壁。屋内,唯一的光源是土炕边炉膛里微弱跳动的火光,勉强映照出几张紧张到极点的脸。

屋子正中央,按照老喇嘛的吩咐,用干牛粪块垒起了一个小小的、金字塔形的火塘。火塘周围,撒满了翠绿的、散发着浓郁清苦香气的柏树枝叶。那清苦的气息,在压抑的空气中顽强地弥漫开来,带来一丝微弱的、令人心安的生机。

老喇嘛盘膝端坐在火塘正前方,如同入定的磐石。他手中那串乌亮的念珠捻动得极慢,每一次拨动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。桑吉、卓玛和仁钦紧紧依偎在土炕最里面的角落,身上裹着最厚的毡毯,身体却依旧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。桑吉的手被阿妈冰冷的手死死攥着,他能感觉到阿妈手心全是冷汗。他脸颊上那片深紫发黑的淤痕,此刻正传来一阵强过一阵的冰冷悸动和针刺般的麻痒,仿佛感应到了什么,正在焦躁地苏醒。他死死咬住下唇,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,心中反复默念着六字真言,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。

“唵……嘛……呢……叭……咪……吽……”

时间在极度的压抑和恐惧中缓慢爬行。炉膛里的火光越来越微弱,似乎随时都会熄灭。屋外的风声变得更加凄厉诡异,不再是单纯的呼啸,而像是夹杂了某种尖锐的、如同指甲刮擦玻璃般的噪音,时远时近,忽高忽低。
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
来了!桑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!那熟悉的、如同巨大柔韧之物拖过地面的沙沙声,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,在死寂的屋内响起!越来越近!仿佛就在门外!

“哐当!”一声巨响!那扇并不结实的破旧木门,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猛踹了一脚,剧烈地摇晃起来,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!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腥风,混合着冰冷的腐土气息,如同决堤的洪水,猛地从门缝里灌了进来!炉膛里那点微弱的火苗被这腥风一吹,疯狂摇曳了几下,几乎熄灭,将屋内最后一点光亮也夺走了大半!

黑暗中,桑吉的瞳孔骤然收缩!他看到了!借着炉火将熄未熄的最后一缕微光,他看到门缝下方,缓缓地、无声无息地渗入了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阴影!那阴影蠕动着,翻滚着,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,瞬间在地面上蔓延开来!

紧接着,两团巨大的、燃烧着冰冷绿焰的眼睛,在门缝外的黑暗中凭空亮起!那光芒充满了纯粹的恶意和贪婪,死死地“钉”在角落里的桑吉身上!桑吉感觉自己的血液瞬间冻结了,脸颊上那片淤痕如同被点燃的引信,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!他几乎要痛叫出声,是阿妈冰凉的手死死捂住了他的嘴!

“呼——!”一声低沉、充满威胁和极度不耐烦的咆哮,直接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!如同滚过地心的闷雷,震得人灵魂都在颤抖!那声音里充满了被阻挠的暴怒和对“血饲”的贪婪渴求!

老喇嘛依旧盘膝端坐,纹丝不动。就在那两团绿焰的光芒暴涨,门板发出即将碎裂的悲鸣,腥风几乎要将人掀翻之际,他枯瘦的右手猛地一扬!

一点极其明亮、纯粹、带着灼热温度的金红色火星,如同划破暗夜的流星,从他指尖激射而出,精准地落入屋子中央那堆干牛粪和柏树枝垒成的火塘之中!

“轰——!”

如同点燃了浸满油脂的干柴!那一点火星瞬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光和热!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,带着一股浩然磅礴、驱邪破秽的炽热气息!火焰中,翠绿的柏树枝叶发出噼啪的爆响,浓郁的、带着神圣净化之力的清苦香气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,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,将那股浓重的血腥腐臭气息狠狠压了下去!

“嗷——!!!”

一声凄厉尖锐、完全不似人间声响的惨嚎猛地响起!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怨毒,仿佛来自九幽地狱!门缝外那两团巨大的绿焰瞬间如同被滚油泼中,猛地收缩、黯淡下去!地面上那团渗入的浓稠阴影,在炽热火焰和柏香的双重灼烧下,如同活物般剧烈地翻滚、扭曲、退缩,发出滋滋的、仿佛冷水浇进热油的可怕声响,伴随着一股皮肉焦糊般的恶臭!

火光跳跃,将屋内的一切映照得明暗不定。桑吉惊恐地看到,在那熊熊燃烧的金红色火焰光影中,一个巨大、扭曲、不断变幻着的黑色猫形轮廓在门外的黑暗中疯狂地翻滚、挣扎!它时而膨胀如同小山,时而收缩如烟雾,那张覆盖着黑毛、凝固着诡异笑容的人脸在火焰的映照下痛苦地扭曲着,巨大的绿色眼珠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难以置信的惊骇!它似乎想扑进来,却被那蕴含着神圣净化力量的火焰和柏香死死地阻挡、灼烧!

老喇嘛口中诵念真言的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洪钟大吕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力,重重地敲击在虚空之中:

“嗡!班杂萨埵吽!”

随着这威严的咒音响彻,他双手猛地结出一个繁复而刚猛的法印,指尖仿佛流淌着金色的光流,朝着门外那扭曲挣扎的黑色巨影,隔空狠狠一印!

“破!”

“轰隆——!”

一声沉闷的巨响,如同地动山摇!屋外那疯狂挣扎的黑色巨影猛地一僵,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短促的惨嚎,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,庞大的身躯瞬间崩解、溃散!化作了漫天翻滚、尖叫着的浓黑烟雾!那两团怨毒的绿色眼珠不甘地闪烁了几下,最终彻底熄灭在无边的黑暗里。

腥风骤停。门外只剩下呼啸的风声,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注视感,如同潮水般退去。

屋内的金红色火焰渐渐平息下来,还原成正常的、温暖的火光。浓郁神圣的柏香驱散了最后一丝焦糊和血腥味。屋子中央的火塘里,干牛粪和柏枝烧成了灰烬,散发出一种洁净的气息。

角落里的桑吉,在巨影溃散的瞬间,感到一股冰冷刺骨、带着强烈不甘的阴寒之气猛地从自己脸颊上那片淤痕中抽离!仿佛一根深扎进骨髓的毒刺被硬生生拔除!剧痛之后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和解脱感。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——那片深紫发黑、如同活物般的淤痕,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色、变淡!皮肤下那日夜折磨他的冰冷和刺痛感,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!只留下一点淡淡的、仿佛陈旧疤痕般的浅褐色印记。

“噗通”一声,桑吉脱力地软倒在地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泪水再次汹涌而出,这一次,是劫后余生的泪水。

老喇嘛缓缓收势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明亮的眼眸中也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。他看向瘫软在地的桑吉,以及角落里抱在一起、喜极而泣的卓玛和仁钦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
“邪祟已驱,血契暂断。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,却异常清晰,“然此物秉怨憎贪欲而生,不灭不绝。其源远遁,其恨未消。”

他走到桑吉身边,枯瘦但温暖的手再次按在少年头顶,一股柔和的力量抚慰着他惊魂未定的心神。“孩子,记住今夜。记住那火焰的光明,记住那柏枝的清香。也记住那黑暗的冰冷与代价。心若不堕深渊,光明自能护佑。”他的目光扫过桑吉脸上那尚未完全消失的浅淡印记,“此痕为诫,亦是尔回头之岸。好自为之。”

桑吉抬起头,泪眼朦胧中,看着老喇嘛慈祥而疲惫的脸,又看看劫后余生、紧紧相拥的父母,心中百感交集。恐惧在消退,一种沉重的、带着无尽悔恨和一丝微弱新生的力量,在心底悄然滋生。他用力地点了点头,嘴唇翕动着,却发不出声音。

许多年后。

青海湖的波涛依旧拍打着岸边的沙石,发出亘古不变的哗哗声。湖畔的草原绿了又黄,黄了又白,生命在严酷的自然法则下轮回不息。

一座低矮的土坯房前,燃着一小堆温暖的篝火。火光照亮了一个中年牧人饱经风霜的脸,正是桑吉。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,高原的烈日和风霜将他皮肤染成了古铜色。他身边围着几个眼睛亮晶晶的孩子,央金的孩子也在其中。

桑吉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手食指。那里,皮肤下仍残留着一道几乎看不见的、极浅淡的白色细痕,是岁月也无法彻底抹去的印记。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孩子们好奇的脸庞,最终落在自己摊开的

左手掌心——那上面,同样留着一个极其浅淡、几乎与掌纹融为一体的奇异印记,形状像一个小小的爪痕。

“……那东西,”桑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草原牧民特有的浑厚韵律,在篝火的噼啪声中缓缓流淌,“老人们叫它‘猫鬼神’。它藏在最深的黑暗里,听着人心底的念想,等着最虚弱的时候……”他的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,仿佛穿透了火光,看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那个古老的山洞。

孩子们屏住呼吸,听得入了神。其中一个胆子大的男孩忍不住追问:“桑吉大叔,那它后来呢?被老喇嘛打死了吗?”

桑吉缓缓摇了摇头,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。“它啊……像草原上的风,看不见,摸不着,但你能感觉到它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敬畏,“它最怕的,是人心里的光,是干干净净的火,还有……像柏树那样,宁折不弯的清白香气。”他指了指火堆旁几片特意放上去的翠绿柏树枝叶,它们在火焰的烘烤下散发出阵阵清苦的香气。

“那……那血呢?它真的喝人血吗?”另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问,小脸吓得有些发白。

桑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。他下意识地蜷起右手食指,那道浅痕在火光下几乎看不见了。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干涩:“血……是债。欠下了,就得还。有些债,用血还了,心里却永远留个洞,灌不满,填不平。”他抬起左手,掌心朝上,那个浅淡的爪痕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。“所以啊,孩子们,记着,心里的念头,比金子重,比刀子快。想要的,得靠自己的手,一步一步,踏踏实实地去挣。别贪快,别贪多,更别想着……走那不该走的近路。”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孩子的眼睛,带着沉甸甸的分量

夜风带着湖水的湿气和柏枝的清香拂过。篝火跳跃着,将桑吉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映在身后的土坯墙上。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着头,小小的脸上混合着对故事的敬畏和对大人话语的懵懂思考。

桑吉不再说话,只是默默地往火堆里添了几块干牛粪和几根柏树枝。火焰升腾,发出噼啪的轻响,那清苦神圣的香气更加浓郁地弥漫开来,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,将屋外的黑暗和寒意温柔地隔绝开来。

他凝视着掌心的浅淡爪痕,又抬眼望向篝火映照不到的、青海湖深沉的夜色。湖水在黑暗中低语,如同无数个古老的秘密。他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、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掌心那个微不可查的印记,仿佛在确认着什么。那印记冰冷依旧,像一粒深埋的种子,在篝火的光明里蛰伏着,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永不终结的轮回。
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7:37: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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