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夫人的悲歌与刘盈的仁弱，如同冰与火的两极，在凌墨心中交织碰撞，让他对这座宫廷的复杂性有了更深切的体悟。他更加谨慎地扮演着郎官的角色，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通过郭解渠道构建的宫外情报网络上。一些关于诸侯王动向、地方吏治、乃至市井物价的零散信息，开始被他有条不紊地整理、分析，虽然还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，但已让他对长安之外的天下有了模糊的感知。
这日午后，凌墨轮休。秋高气爽，他信步走到未央宫北阙附近的一处皇家苑囿。这里林木葱郁，池水清浅，设有几座精致的亭台，供皇室成员及近臣休憩。凌墨寻了一处临水的石亭，本想静坐片刻，梳理思绪，却见亭中已有一人。
那人背对着他，身着玄色深衣，未戴冠冕，仅以一根玉簪束发，正独自面对石桌上的一副棋盘，手指间夹着一枚黑子，凝神思索。棋盘上，黑白双子犬牙交错，战况似乎正酣。
凌墨脚步一顿，正欲悄然退开，那人却仿佛背后长眼一般，头也不回地开口道：“既然来了，何不入亭一观？独弈无趣，正缺一双眼睛。”
声音温和醇厚，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。凌墨心中微震，已然认出此人身份——曲逆侯、右丞相陈平。这位被誉为“六出奇计”、智计百出的谋士，在诛杀韩信、稳定吕雉权力的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，如今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。他为何会独自在此下棋？又为何会邀请自己这个小小的郎官？
凌墨心念电转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，上前几步，躬身行礼：“下官凌墨，拜见陈丞相。不知丞相在此，打扰清静，万望恕罪。”
陈平这才缓缓转过身。他年约五旬，面容清癯，眼神深邃，仿佛能洞悉人心，嘴角常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，让人难以捉摸其真实想法。他打量了凌墨一眼，笑道：“凌郎中不必多礼。老夫闲来无事，在此摆弄残局，聊以自娱。听闻凌郎中新近入宫，颇得太后信重，今日偶遇，也是有缘。来，坐，帮老夫看看，这局棋，黑子当如何落子，方能扭转颓势？”
凌墨依言在陈平对面坐下，目光投向棋盘。棋局确实精妙，白棋攻势凌厉，已占据大片实地，黑棋则显得局促，似乎陷入苦守。陈平执黑，显然是在模拟困境。
凌墨并未立刻回答。他深知这绝非简单的棋局请教。陈平此举，意在试探。试探他的才学，试探他的心性，更可能是在试探他背后是否真有高人指点，或者其立场究竟如何。应对稍有差池，可能便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他仔细审视棋局，大脑飞速运转，模拟着各种走法。陈平的棋风，与他的人一样，看似平和，实则暗藏机锋，绵里藏针。这局残局，黑棋看似劣势，但并非全无机会，关键在于能否跳出局部纠缠，从全局着眼，弃子争先。
片刻后，凌墨抬起头，迎向陈平探究的目光，平静地说道：“丞相棋艺高深，此局看似白棋占优，实则黑棋暗藏腾挪之机。若拘泥于边角争夺，恐难挽回。不若……”他伸手指向棋盘中央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，“于此‘天元’附近，投下弃子，佯攻中腹，实则牵制白棋外势，使其首尾难顾。若能借此机会，连通左右孤棋，则大局可活，甚至可反客为主。”
凌墨所指的，是一招极为大胆的“弃子”战术，牺牲局部利益，换取全局的主动和空间。这需要下棋者拥有极大的魄力和长远的眼光。
陈平眼中闪过一丝惊讶，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。他并未评价凌墨的建议，而是拈起那枚黑子，依言落在了“天元”侧翼。然后，他代替白棋，落下一子，继续模拟对弈。
凌墨全神贯注，与陈平在方寸棋盘上展开了无声的较量。他摒弃了所有花哨的技巧，每一步都力求稳健、精准，如同他分析情报时一般，注重逻辑与大局。他敏锐地察觉到，陈平的落子速度时快时慢，快时如疾风骤雨，考验对手的反应；慢时则如老僧入定，仿佛在等待什么。
期间，陈平看似随意地闲聊起来。
“凌郎中入宫前，在何处高就？观你谈吐棋路，不似寻常人家出身。”
凌墨早已备好说辞，坦然道：“回丞相，下官本是齐地一介寒士，略通经史。后因故流落长安，蒙太后不弃，收录郎官，实乃天恩。”他将自己的来历模糊处理，重点突出太后的恩典。
“齐地……确是人文荟萃之地。”陈平点点头，落下一子，似是无意间问道，“近日宫中多事，陛下又圣体欠安，我等为臣者，心中忧虑啊。凌郎中常在宫中行走，以为当下朝局，首要为何？”
这个问题更加敏感，直指核心。凌墨沉吟片刻，谨慎答道：“下官人微言轻，不敢妄议朝政。唯觉上下安定，方是根本。太后垂拱而治，丞相与诸位大臣同心辅佐，则天下可安。”
他这话四平八稳，既肯定了吕雉的地位，也赞扬了陈平等大臣的作用，将“安定”作为首要目标，符合当下的政治正确。
陈平不置可否，笑了笑，又将话题引开，谈论起一些经史典故、各地风物。凌墨均能应对得体，显示出扎实的学识和广博的见闻，这让陈平眼中欣赏之色渐浓。
棋局逐渐走向尾声。凌墨那招“弃子”战术果然奏效，黑棋虽然损失了一些边角实地，但成功盘活了中腹大龙，并对白棋形成了反包围之势，最终以微弱的优势获胜。
陈平投子认负，抚掌笑道：“妙哉！凌郎中年纪轻轻，竟有如此大局观和魄力，弃子争先，实乃高手风范。老夫这一局，输得心服口服。”
“丞相谬赞了。”凌墨谦逊道，“是丞相有意相让，引导下官思考罢了。”
陈平摆摆手，意味深长地看着凌墨：“棋如人生，有时看似绝境，转换思路，舍得放弃，方能开辟新局。凌郎中能悟得此道，将来前途不可限量。”他顿了顿，声音压低了些，仿佛自语，又仿佛说给凌墨听，“这未央宫，就像这棋盘，棋子众多，执棋者却需明白，何时该进，何时该退，何时……该舍。”
说完，陈平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衣袍，笑道：“今日与凌郎中对弈，甚是畅快。他日有暇，再来手谈一局。”说罢，便飘然离去，留下凌墨独自坐在亭中，对着那副残局，若有所思。
陈平最后那几句话，看似点评棋局，实则暗藏机锋。“执棋者需明白何时该舍”，是在暗示什么？是暗示吕雉对权力的执着？还是暗示他凌墨在某些时候需要做出取舍？这场突如其来的对弈，绝不仅仅是消遣。
凌墨可以肯定，陈平已经注意到了自己，并且通过这局棋，对他进行了初步的评估。评估的结果，似乎是积极的，至少是“可用”或“值得关注”的。这位老谋深算的智者，或许已经开始在布局未来的棋局，而自己这颗新出现的棋子，已经进入了他的视野。
这既是机遇，也是风险。得到陈平的初步认可，意味着他在宫廷中多了一条潜在的通路，但也意味着他更深地卷入了顶级权力者的博弈之中。
凌墨收拾好棋盘，走出石亭。秋阳正好，水面波光粼粼。他知道，与陈平的这局棋，只是开始。真正的棋局，远比这十九道经纬更为复杂、凶险。而他，必须更加谨慎地落下每一步。
（第十一章完）
更新时间：2025-11-06 07:10:2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