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夫人化为人彘的惨剧，如同投入深井的巨石，表面波澜不惊，内里却激荡着恐惧与暗流。宫中噤若寒蝉，连最寻常的走动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。吕雉的铁腕统治达到了顶峰，但凌墨深知，绝对的压抑之下，往往滋生着更隐秘的毒素。
这日，凌墨例行巡查至永巷。此处比往日更加死寂，连舂米劳作的声音都稀疏了许多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，仿佛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都藏着窥探的眼睛。他正行走间，忽见一名身着低级嫔妃服饰、发髻散乱、面色惨白的女子从一条岔巷踉跄跑出，见到凌墨身上的郎官服饰，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扑倒在地，泣不成声：
“大人！冤枉！妾身冤枉啊！”
凌墨眉头一皱，认出此人是宫中一位并不得宠、家世寻常的少使（嫔妃等级之一），姓赵。他示意随行郎官稍候，沉声问道：“赵少使，何事惊慌？慢慢道来。”
赵少使抬起泪眼，语无伦次：“是……是戚夫人……不，不是妾身！是有人要害我！那盒胭脂……那盒胭脂不是我的！”她颤抖着手指向不远处的居所。
凌墨心知有异，命人扶起赵少使，一同前往其居住的简陋宫室。室内陈设简单，此刻却一片狼藉，显然刚被搜查过。几名面色冷峻的永巷令属官正在查封物品，为首者见到凌墨，面无表情地行礼道：“凌郎中，此间涉及诅咒厌胜之事，奉太后懿旨查办，还请行个方便。”
诅咒厌胜？在戚夫人事件余波未平之际，这无疑是触碰了吕雉最敏感的神经。凌墨目光扫过案几，上面放着一个打开的精美漆盒，里面是色泽艳丽的胭脂膏。旁边还有几片写着模糊字迹的帛布碎片，似乎是从什么器物上撕扯下来的。
“这是何物？”凌墨问道。
永巷令官冷声道：“从此女妆奁中搜出。胭脂盒底层夹层藏有书写戚夫人名讳及恶毒咒语的帛片。人赃并获，其心可诛！”
“不！不是我的！”赵少使尖声反驳，“这盒胭脂是前几日管夫人（另一位地位稍高的嫔妃）所赠！她说这是新得的贡品，颜色好看，定是她们陷害我！”
管夫人？凌墨心中一动。他记得此人与吕氏外戚走得颇近，其兄在朝中担任不大不小的官职。在此时构陷一个失势的少使，动机何在？是为了排除异己？还是想借机进一步讨好吕雉，甚至……试探吕雉对后宫清洗的底线？
凌墨没有轻易下结论。他深知宫廷构陷，证据往往似是而非。他走近案几，没有去碰触那些敏感的帛片，而是仔细端详起那盒胭脂。胭脂色泽鲜红，质地细腻，确是上品。但他注意到，胭脂膏体表面光滑平整，并无近期使用过的痕迹。而赵少使指甲缝里十分干净，脸上也未施粉黛，与这盒鲜艳的胭脂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赵少使，”凌墨转向哭泣的女子，语气平和，“你说这胭脂是管夫人所赠，是何时？在何处所赠？当时还有何人在场？”
赵少使如同抓住一线生机，努力回忆：“是……是三日前，在御花园偶遇管夫人，她身边只跟着她的贴身宫女春兰。她说这胭脂颜色衬我，硬塞给我的……我回来后因心中烦闷，并未使用过……”
“御花园？”凌墨追问，“具体在哪个位置？可有人看见？”
“在……在靠近沧池的杏林附近……当时……当时园丁老徐好像在远处修剪花木……”赵少使努力提供着线索。
凌墨心中已有计较。他转向永巷令官，拱手道：“此事关系重大，证据虽在，但内情或许尚有蹊跷。若仓促定案，恐有冤屈，亦非太后明察秋毫之本意。不若由下官协助，再细加查证一番，如何？”
永巷令官有些犹豫，但凌墨是太后近来偶尔问起的人，他不敢断然拒绝，只得道：“凌郎中既有此意，但请谨慎，此事已惊动太后。”
凌墨要的就是这个“协助查证”的机会。他立刻行动起来。首先，他派人悄悄寻来了御花园的园丁老徐。老徐起初战战兢兢，不敢多言，在凌墨保证不牵连他后，才证实三日前确实远远看到管夫人和赵少使在杏林附近说话，还看到管夫人的宫女春兰将一个盒子递给赵少使。
其次，凌墨设法找到了管夫人宫中的其他宫女，旁敲侧击地打听。有宫女隐约透露，春兰近日似乎心神不宁，还曾失手打翻过东西。
最关键的一步，凌墨请负责宫中杂物采买的宦官调阅了近期的入库记录，发现与那盒胭脂同批的贡品，大部分都赏赐给了几位地位较高的夫人，包括管夫人。而管夫人所得的份额，记录上却模糊不清。
线索逐渐指向管夫人和她的宫女春兰。凌墨没有打草惊蛇，而是将初步查证结果直接禀报给了吕雉身边那位高级宦官。他陈述客观，只摆出疑点，并未直接指控谁，但暗示此事可能涉及后宫倾轧，若处理不当，恐寒了人心，也让真正的居心叵测者逍遥法外。
吕雉何等精明，听完宦官转述，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。她此刻最需要的是稳定，而非扩大清洗。一个无足轻重的赵少使死活她并不关心，但有人想利用她的刀来清除异己，这是她不能容忍的。
很快，吕雉的雷霆手段再次展现。管夫人被严厉申饬，禁足宫中。其宫女春兰被秘密带走审讯，没多久便“供认”是受管夫人指使，将事先准备好的咒符放入胭脂盒夹层，借赠礼之名陷害赵少使，目的是想借太后之怒铲除一个可能与自己争宠的对手（虽然赵少使并不得宠）。春兰在狱中“畏罪自尽”，管夫人一族势力受到打压。
赵少使侥幸逃过一劫，虽未获得什么补偿，但保住了性命，对凌墨感激涕零。而凌墨，则因为在此事中表现出的冷静、细致和“公正”（在吕雉看来，不轻易被表象迷惑，能查清背后隐情，便是公正），进一步获得了吕雉的信任。她意识到，这个年轻人不仅有些急智，在查证实事方面也颇有能力，且懂得分寸，知道将最终裁决权交回自己手中。
经此一事，凌墨在后宫底层宫人和一些不得势的嫔妃中，悄然获得了一个“明察”的名声。虽然这名声带不来实际权力，却让他在宫中行走时，能接收到更多善意或至少是中立的眼神。他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，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，真相往往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如何利用“真相”来服务于权力，以及如何在权力的缝隙中，为自己争取一丝生存和活动的空间。
“永巷胭脂劫”看似平息，但后宫暗涌的妒火与杀机，却从未真正熄灭。凌墨知道，自己只是暂时揭开了一层薄纱，更深沉的黑暗，仍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。
（第十二章完）
更新时间：2025-11-06 07:10:22